新月照昔年(三十)

简青取了酒往回走,经过那处摊子时,看见摊子空空如也,孟益谦还没有回来。她一路上想着刚才这件意外的事,觉得跟孟益谦倒有几分缘分,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当初初见他时,就觉得他不像个普通的庄稼人,只是若真如李丞相所说有才,怎么会甘心在街头卖筐呢?这样胡思乱想了一路,进宫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

让她大感意外的是,第二日江承允召见孙刚等人之后,李峋就将那卷竹简呈了上来。江承允看过之后,沉吟了一瞬轻扣着竹简问:“这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臣昨天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李峋道:“此人名叫孟益谦,和他母亲就住在城南平兴路上,他是个教书先生,平日去一位乡绅家教习他家的两个儿子读书,闲时偶尔在街头卖些自己做的东西。昨日他母亲晕倒,想必今天他应该在家照顾他母亲。”

简青对李峋这么快就将他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感到有些惊异,再一看江承允,就见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那卷竹简,低声道:“此人做个教书匠,这未免有些可惜了。”

李峋深有同感,请示道:“景王,要不要臣立即派人去征辟他?”

江承允的手指在竹简上轻点着,道:“你把他带过来吧,我先见见他。”

“是。”李峋立即领命告退,当即就派人去征辟孟益谦,只是在府中等了很久,却等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孟益谦无心入仕。那被派去征辟的人转述了一大堆的话,全是孟益谦委婉推脱的浮词。

李峋眯缝着一双老眼,捋须瞧了那小吏一眼,见他撇嘴黑脸的,竟像是碰过不小的钉子。他不禁诧异了,还生出几分不满来,此人胆子不小,景王征辟他敢拒绝?可只诧异那么一瞬他就悟了,心中发出一声冷笑,想必这人也想学当下名人高士,假装清高拒不入仕。

想到这里他面露讥讽,连带着对他才气的欣赏也打了个折扣。李峋为官一生讲求实际,最不喜欢这些所谓的名士,在他看来凡是名士,十有八九侍才自傲,谈论国事时呱呱乱叫热闹得很,真到了要做事的时候屁用都没有,偏偏朝廷还少不了这么一群人。

李峋想到这里思路就渐渐打了岔,不由想起了朝中几位颇为难缠的所谓名士来,等想起了江承允还在宫里等着他的消息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只好又急匆匆地进宫禀报。

当他将情况向江承允说明之后,又略带不满地加了一句:“若真是当世高人也就罢了,稍有才具就敢如此清高自傲。”他看着江承允,凛然道:“景王,此人如此狂傲,未免太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了。”

江承允看他一眼:“李相有什么想法?”

“臣以为有才之士便应积极入仕以尽其才,他既然是元夏的百姓,当然就要服从朝廷的安排。故作矜持拒不入仕,不妨用些强硬的手段,好让世人知道天家恩威不容冒犯,岂是他个人沽名钓誉的跳板。”

简青在一边听着,不由看了李峋一眼,觉得他说的话未免过于偏激,倒像是有些常受其苦而发牢骚的意味,转而一想,也觉得好奇,孟益谦为什么不愿意入仕呢?

她这边正有些出神,江承允却笑了,望着胡子花白一脸方正的李峋道:“李相,你是讲求切实一心为国的人,可你岂能让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想让他们来当然不难,但若不是出于真心,整日尸气沉沉无所作为又要他们何用?”

李峋当然明白这些,不管是只会清谈的名士,还是能办事的能臣,只要进了朝廷都要心中有国,只要有这一点,便能找到他们可用的地方,将他们摆到适当的位置,若是采用强硬手段,又如何能让别人甘心效命。

刚才一句话,实在是对当下有些风气不满,这才忍不住抱怨,话一出口就自知说话太过意气,便又转口道:“景王说的是,是臣太过急躁,臣过几日再派人去看看。”

江承允摆摆手道:“不必了,你先查查他这个人,我到要看看他是什么人,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

李峋闻言退下,江承允的目光淡淡落在那卷一直静放在他案上的竹简,将身子往后悠然一仰靠着椅背,忽然出声道:“听李峋说你认识此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问的正是伺候在一旁的简青,简青便道:“奴才之前逃荒到京城时遇见过他,当时他正入京寻亲,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和他相熟。”

江承允喝了口茶,又像是随口一问道:“对他的印象如何?”

简青神情一滞,孟益谦的底蕴自然很快就会有人查的清清楚楚,何必问她这个才与此人见过两面的人,但他问话却不能不答,便如实道:“奴才虽只见过此人两面,但直觉此人不像是沽名钓誉之人。”

江承允闻言转脸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审视,随后淡淡移开了目光,若有所思道:“那你就找个日子去访访他,看看他怎么想。”

简青一愣,犯难道:“奴才和他不熟,恐怕……”

“多去几次不就熟了吗。”江承允看她一眼,站起身道:“这事不急,你先去试试看。”说着往外走去。

简青受了命,过了几日找了个不太忙的日子出宫去寻孟益谦,住处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弯弯绕绕找到了具体的地方,已经快到中午了。

孟益谦的那处篱笆小土院就在小巷最里面的一家,齐腰高的荆门开着,站在篱外向里面望去,院中没人,但屋门是开着的,简青便不请自入,径直踏进了院子。站在院中环视一圈,入目之处干净整洁,墙角放着几个快编好的竹篮,院中有供瓜果牵藤的架子,只是此时已经深秋,架子上覆盖着一层焦黄的枯茎败叶。简青默默看着,只觉得此处全是人间烟火的平实之气,看得出主人是个抱朴安闲的人。

她粗粗打量完了院子抬步又往门口走去,边走边往里张望,到了门口正巧见到了孟益谦。他正在对门的桌子上埋首抄书,忽然觉得光线一暗,一抬头便看见一位青衫公子站在门口悄然望着他,不觉一惊,捏着笔诧异道:“公子找谁?”

简青正觉得这样冒然来访太过突兀,见他一问便知他也记不起自己,当下有些尴尬,只好笑笑道:“孟兄,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京城破庙里见过,当时你路见不平帮了一个小姑娘,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孟益谦一听,凝目又细看了她几眼,拧眉思索一瞬,突然笑起来了,放下笔起身迎了过来道:“原来是简兄,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来了景州,还知道我的住处?”

见他满脸疑惑惊讶之色,简青笑道:“我也是刚到景州,前几日正巧在街上看见你在卖筐,刚想叫你,结果看见你被一位老伯喊走了。我想在这里还能碰见你真是缘分一场,就向和你一起摆摊的人打听了你的住处,没有提前知会就来拜访,实在冒昧。”

“有朋自远方来,怎么会冒昧呢。”孟益谦疑惑消解,将她延请入室,笑道:“看来我们缘分还真是不浅,天下之大竟还能遇见。”说着去为简青倒茶。

简青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桌上的书籍,搭讪道:“孟兄怎么抄了这么多书?”

“这是帮一位乡绅抄的,我平日在他府上为他的两个小公子讲学。”孟益谦端了茶来,看她道:“你和上次在古庙碰见时大不一样,看来你在京城过得不错。”

简青闻言摇头苦笑道:“哪里过得不错,不过是有幸在人家的屋檐下混口饭吃而已,这次来景州也是跟随我的主子来的。”

“喔,”孟益谦对她的态度既不隔膜也没有太过热情,闻言并不多问,只笑道:“那想必你今日是趁兴游山玩水来了,景州值得一去的地方倒是有很多。”

“景州风景虽好,我却没有那份闲情雅致。”简青目光熠熠地看他道:“我今天是出来为主子办事的。”

孟益谦还没开口,突然隔壁一间卧房里传出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谦儿,谁来了?”

孟益谦看了简青一眼,示意她稍坐片刻,自己走到卧房门口对孟母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简青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就听那道虚弱的声音又道:“你的朋友来看你,好好招待人家。”

孟益谦应声是,转身复又坐下,对简青道:“是我娘,身子不好,卧病在床。”

简青一进院门就已经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听他这么说便进卧室向孟母问安,寒暄了几句才出来,想了想觉得也差不多了,沉吟了一瞬便接着刚才的话直陈来意道:“孟兄,我此次前来是想请你去见我主子的。”

孟益谦双眉微皱,不解地望着她:“你的主子是?”

“景王。”简青看他道:“你虽拒绝了景王的征辟,景王却十分欣赏你的才气。”说完转而疑惑道:“孟兄,举荐你的可是李相,而且景王对你的见解也是十分欣赏,你可是景王来景州之后第一个想要征辟的人,这样的殊荣可不容易得到,孟兄却为何不想入仕呢?”

孟益谦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莞尔,神色有些淡漠道:“这话是你问,还是景王问?”

“是我问,也是景王想问的。”简青道:“如果孟兄不嫌弃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的话,我很想听听孟兄的想法,毕竟被景王征辟有看得见的好处。”

孟益谦笑笑道:“简兄严重了,我自然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只是你若是替景王来问,我只能说我想说的话前几日就已经说过了,我本无什么大才当不起景王的看重。”

简青知他对自己有戒备,诚挚道:“孟兄,你我二人有缘,你既然当我是朋友,又何必说那些浮词,不妨让弟弟先听一听你的心里话?”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略带愠怒的声音:“不想做官就是心里话。我儿子不会去,我也不会让他去,你请回吧!”

简青惊然回头,正看见孟母在她身后冷眼望着她,那眼神就像是看落在衣服上的一只苍蝇,十分冷漠厌恶,与方才的和蔼迥然不同。

简青兀自愣住,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抬眼愕然看向孟益谦。孟益谦也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激动,皱眉低声提醒道:“娘,她是我朋友。”

“什么朋友不朋友!”孟母瞪了孟益谦一眼,目光从孟益谦身上移开,再次定在简青的脸上,冷冰冰道:“简公子,我儿子从小就没有做官的心,他是不会做元夏的官儿的,你们也别接二连三的往我家里跑了,我家简陋招待不起你们!”说着再也不多看简青一眼,转身就进了房。

这一下让简青完全摸不着头脑,仔细想想自觉并没有说出什么冒犯她的话来,如何就得了她这么个脸色,当即也不好再坐,对孟益谦道:“孟兄,伯母既然不欢迎我我也不好再久坐,只是你既然有才却让自己过得如此清贫实在让人不解,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最起码能让伯母晚年能安然地颐养天年,我先告辞了。”说完也只得往外走。 

孟益谦听他说完站在原地叹了口无声的气,向卧房看了一眼,只能跟着送了出去。简青往外走了几步,想到孟母刚才的话回过味儿来了,她刚才倒没有一句是针对自己的,反而像是对朝廷颇有敌意,此时见孟益谦送了出来,和声道:“孟兄,不用送了,你若愿意说说原因,我随时都有时间。”说着报上了可以见面的地点。

孟益谦走了几步没有言语,忽然歉然道:“简兄,你别在意,我娘这样不是针对你,实在是她有心结。”

简青闻言停住脚步,转脸看他道:“心结?”

孟益谦仿佛有些疲倦,率先举步却转开了话题道:“简兄,劳你转告景王,在下散漫无纪且无大才,并不适合做官,请他恕罪。”

简青见他将话题就此打住,默然望了他一眼道:“你不肯做官是因为你娘吗?”

“算是吧。”孟益谦负手纵目,望着茫茫秋色,目光复杂仿佛万千丝绪无处着落一般,缓缓道:“我没有做官的愿望,这自然来自我母亲从小的影响。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仕途这一条路好走。”

简青随口道:“看得出来你对你母亲很好。”

“我是遗腹子。”孟益谦道:“她一个人承受了太多,你要是我,也会和我一样的。”

简青一愣,随即理解地笑笑,只是她早就没有对她母亲好的机会了。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她忽然想起孟益谦进京寻亲的事,便道:“伯母看起来郁结不开,又患了病,你上次不是进京寻亲去了吗,怎么不接你亲戚过来陪陪她?”

孟益谦低头苦笑,漫声道:“你说的是我的小姨,她早就和我们家不来往了,上次就是想请她过来的。”

简青见自己无意一问,问到了让别人难过的事,当下也就不再开口了,好在已经到了巷口,两人略略说了几句,便直接告辞回宫,向江承允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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