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知道的,是他的《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读罢只觉口齿生香,仙气翩然,潇洒不羁,仿若能见仙人伴着笛声,踏云而来。可是,又觉得这人真是狂啊,狂得……有点像李白。后来才知道,他有狂妄的资本,而且资本很多。
少年时期,同他一般大的少年们疲于应付经义策论,乏困于仿佛没有尽头的科举时,朱敦儒不是这样的。
他出身很好,祖父官中大夫,伯父累官右班殿直,父亲曾任右司谏、连运司使。家境富裕,不但吃穿不愁,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任他恣意挥洒。
这样洒脱恣意的光景,他也在自己的词里写了不少:
“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
“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
“射麋上苑,走马长秋。”
你看,有人“醉游”,有人“梦游”,而他偏偏要“狂游”。他的狂,却自有一番风骨,透着一股不屑世俗的傲气。
与陈与义并称“词俊”,是“洛中八俊”之一,他实在不是浪得虚名。那首《鹧鸪天》,便足以叫人折服了。
少年锦时,他鲜衣怒马,纵横天下。曾为梅花醉不归,也曾为梅花沉醉洛阳。真真是清贵无双,湖边成排的柳荫下,少年打马悠闲走过,风吹起他的衣角,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样的温柔缱绻的时光,惬意得仿佛没有尽头。
如果不是金兵南下,山河遭铁骑踏破,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富贵闲人,寄情风月,不问世事。如同他的《桃源忆故人》:
飘萧我是孤飞雁,不共红尘结怨。几度蓬莱清浅。侧翅曾傍看。 有时飞入西真院,许趁风光流转。玉蕊绿花开遍。可惜无人见。
他毕竟有经世之才,看不得百姓颠沛流离,见不得山河破碎。他在《水龙吟》中道: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在《相见欢》中悲鸣: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樱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纵使慷慨激昂,悲愤迭起,可他心里住着个还未经事的少年。遇到不公,少年可以摇旗呐喊;粉饰太平,少年可以提笔揭露;中原板荡,少年可以慷慨陈词。
但是少年尚未经事,虽是一腔热血,却不能提枪上阵,做不到“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朱敦儒心里的少年动摇了,退却了,他叹息着:
我今何异桃源人,落叶为秋花为春。但恨未能与世隔,时闻丧乱空伤神。
后来,又碰上了在朝廷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秦桧。秦桧要粉饰太平,迫切需要朱敦儒这样的文人,为他在金兵的刀尖下唱起一首首赞歌,拉着所有人醉生梦死。
于是秦桧将朱敦儒的儿子授为删定官,让朱敦儒做鸿胪少卿。这无异于将倨傲的凤凰关进笼里,还邀请无数人前来赏玩点评。
而这件事,也成了朱敦儒一生抹不掉的污点。
有人讥讽他:“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着眼看。”
他悔啊。
怎能不悔?一生清白潇洒如他,却在晚年沾上洗涤不掉的污点,被迫接受着别人满怀恶意的嘲弄。
看着眼前如雪般飘落的梅花,泪水沾湿衣襟,他叹息着,“如今但欲闭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文人的口诛笔伐,他终是招架不住了。这斗争无休无止的世间,大概也厌倦了罢,他本应是独立云端,不理红尘的仙人啊。
……算了吧,算了吧。
元是西都散汉,江南今日衰翁。从来颠怪更心风。做尽百般无用。 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
这首《西江月》,据说这是他的绝命词,作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绍兴二十九年之交。写下《西江月》后的八天,朱敦儒的命运也走到了尽头。
在生命的最后,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或许有一丝欢欣吧。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可以摆脱了这肉体凡胎。
他这清都的山水郎,终于不再连累于红尘俗事,终于可以再次流连山水之间,留云借月。
终于,此身不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