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牙齿

　　艾依又长牙了。

　　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艾依长牙会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可是现在，艾依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成年人，说什么也不应该再长牙的。

　　艾依对着镜子鼓着嘴，努力地用舌头舔着那颗新冒出来的牙。

　　它是在左槽牙的位置，现在只冒了个尖，像是调皮的孩子在恶作剧，只露个小小的脑袋。舌头轻轻地舔过那颗牙齿，感觉有点腥咸，仿佛有血水从牙龈中溢出来。

　　这样的感觉让艾依稍稍有些不安，她索性伸出手扒开嘴巴，对着镜子寻找那颗新生的牙齿。

　　啊，看到了，小小白白的一点，藏在粉红色的牙龈和已经长成的、诸多洁白的牙齿之间。

　　艾依此刻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再漂亮的女孩子在做鬼脸的时候都不会多好看，不过此时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独处时人们总是会放松，漂亮的一面是留给外人看的。

　　这颗小小的牙齿到底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艾依并不知道，只是某天无意中用舌头扫过唇齿的时候发现口腔里多了一个小东西，起初艾依也并不在意，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一颗牙，直到后来，那颗牙齿一点点地拱出来，并且已经长到正常牙齿的三分之一大小，艾依才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新生的牙齿除了占据口腔内原有的狭小空间以外，还会带来时断时续的疼痛。最严重的时候，艾依的一侧腮帮子都是肿的，硬一点的食物都不敢吃，喝了一周的稀粥。

　　艾依从未觉得长牙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小时候，牙齿的生长带来的永远是喜悦。她犹记得第一颗乳牙脱落时的情景，那天她在用松动的门牙啃一颗苹果，硬硬的果肉给啃食带来了困难，一个不小心，伴随着一阵疼痛，她的第一颗乳牙就这样脱落了。按照她家乡的习俗，爸爸妈妈还特地把那颗下门牙扔到了房顶上，说这样牙齿才能长得整齐。那时的换牙也会有疼痛感，可是疼痛之余更多的是对生命成长的期待和欢欣。

　　而现在……现在，带着疼痛的、牙齿的生长却让她看起来像个怪物。

　　艾依曾和筱茜抱怨过自己长牙，筱茜当时也觉得奇怪，“怎么会呢？你早就过了长牙的年纪啊？”

　　艾依瘪瘪嘴，“我也觉得奇怪啊，忽然间就长出来了。”

　　筱茜看看艾依有点肿的腮帮子，“要不然去拔掉吧，这样多难受。”

　　说到拔牙，艾依有点犹豫了，“唉，还是不要吧……”一方面是因为害怕疼痛，另一方面，艾依不喜欢别人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哪怕是让自己难受的牙。

　　筱茜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啊！”

　　艾依正对着镜子郁闷着，忽然听到了手机的响声，开始以为是电话，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日程提示。手机宽大的屏幕上闪烁着几个彩色的字：“文宇生日”。屏幕上布满了粉红色跳动的心，显示着日程设置人对这个叫“文宇”的人浓浓的爱。

　　艾依看着屏幕，一时间有些怔忡，等到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拨通了文宇的电话。

　　“滴——滴——”的声音响起时，艾依心中又开始畏惧，正想要挂断，电话却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好听的男声，只是声音中带着些不耐：“你还打来做什么？”

　　艾依有些磕巴，“文、文宇……我……那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语气不善：“我们都已经分手了你还做这些假惺惺的事情干什么？！告诉你，只要你不再来打搅我，我会天天快乐！”

　　艾依一时愣住，“文宇，别这样好吗……”

　　那个叫做文宇的男孩似乎还是很生气，“你放心吧，那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算是我们的分手礼物吧！”

　　艾依还想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把电话挂掉了。听着“嘟嘟”的忙音，艾依有些怅然地合上了手机。

　　牙齿更痛了。

　　因为电话的关系，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的艾依更吃不下东西了，懒得跑去食堂，于是叫了些粥来宿舍吃。

　　粥刚刚送来没多久，筱茜就回来了。

　　到了大四，舍友们都在拼命找工作，基本不回来住，因此宿舍里只有艾依和筱茜两个。所以看到筱茜，艾依就更觉得亲切，正要打招呼，手机忽然响了。

　　艾依翻开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王教授”三个字，连忙按下接通键：“喂？王教授您好！”

　　电话那头在说着什么，艾依这边连连点头，“嗯嗯……对……是的……嗯……我明白……嗯，您说得对……”艾依一边答应着，一边随意地抬起头，意外地看到筱茜正神色有些异样地盯着自己。

　　艾依有些奇怪，可又不敢分心，那头王教授还在说着什么，艾依只好把精力集中过去，“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太感谢您了王教授……好的，今天下午三点半我去办公室找您……谢谢您！”

　　挂断了电话，筱茜抢着开口了：“谁的电话？”

　　艾依有些奇怪筱茜的语气，“教商法的王教授啊，我找他给我指导保研论文，怎么了？”

　　筱茜脸色更不好看了，“……你最好还是换个老师指导吧，王教授……”她话只说了一半，艾依的脸色也有些发青，“你们怎么都这么说？王教授到底怎么了？”

　　筱茜似乎有些不好开口似的，“反正这个王教授口碑不太好……在女生中间，有人说他跟不少女生都有暧昧。”

　　艾依一笑，“这种八卦你也信？”

　　筱茜却摇摇头，“不是八卦！你知道于慧吧？就是我的那个老乡，她也在申请保研嘛，也是去找了王教授作指导，然后，她说王教授暗示过她……”筱茜没有说下去，艾依却明白了，“怎么会这样……”

　　筱茜无奈地耸耸肩，“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办法，但是自己一定要小心些。”

　　艾依却有些着急了，“可现在离终选还有不到一个月了，换教授也来不及了啊！”

　　筱茜忽然想起了什么，“哎，你可以找文宇啊！有这么一个才子男友你还担心论文？”

　　艾依听到文宇的名字，脸色一黯，“你别拿我开心了……”

　　筱茜的声音也小了，“你们还在闹别扭啊？”

　　艾依摇摇头，“不是闹别扭……我们分手了，他提的。”

　　筱茜瞪大了眼睛，“你们不是吧？！闹闹别扭就罢了，怎么搞得这么严重？你们在一起两年了吧，怎么会说分就分……”

　　艾依的眼睛已经湿漉漉的了，“这种事情勉强不来的……那天，他看到我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也许是他误会了，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他执意要分手……还有王教授，他也说王教授人品不好，我们还因为这个吵过一架……”艾依语无伦次地说着，筱茜却听了个七七八八，“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

　　艾依擦擦眼泪，“你不懂的……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和追求，当我们的坚持和追求冲突时，就只好分开了。”

　　筱茜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只是给了艾依一个鼓励的拥抱，“化悲痛为力量吧！拿下保研！”

　　艾依也抱紧了筱茜，“说来容易，我前两年的底子一般，能不能评上还是两说呢。”

　　筱茜松开她，“这也是我想问你的，开始也没见你怎么准备，怎么忽然就想去申请保研了？”

　　艾依一笑，“谁让现在工作太难找……不过我还真是挺庆幸的，没想到自己这种半瓶子醋晃荡的也能挤进终选名单。”

　　筱茜冲她眨眨眼，“这说明你有实力嘛！最后保研是几个名额？”

　　艾依想想，“分到咱们院的好像是九个吧？一共二十个候选人……”

　　筱茜一拍她，“那你还担心什么，差不多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呢！”

　　艾依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

　　2．梦魇

　　艾依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和文宇，艾依在梦里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

　　那似乎是他们热恋的时候，艾依看着那时的自己和文宇十指相扣，欢笑着走在路上，看着文宇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做点心，看着自己把亲手织的围巾戴在文宇脖子上……她好想跑过去，和那对热恋中的恋人分享那种甜蜜。

　　可是当她跑过去时，却看见文宇推开了艾依，她眼看着自己被推倒在地上，眼看着文宇和艾依之间的大地忽然裂开一道大缝，她看着那道缝隙越来越大，终于将两个人远远地隔开，她看着自己倒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文宇越走越远却无能为力，她看着自己绝望地哭泣。

　　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

　　艾依忽然觉得很疼，可是又说不上是哪里疼，或许是头，或许是心，她以为自己会被疼醒，她甚至希望被疼醒，这样她就能从这种痛苦的梦境中解脱出来。可是事与愿违，当疼痛愈演愈烈时，她非但没从梦中醒来，反而是梦中的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当梦中的艾依睁开眼睛时，文宇已经不见了。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出头，面临着学业、工作和感情困扰的女孩。

　　她成了一个婴儿，一个新生的、尚在父母怀抱中的婴儿。

　　艾依看着初生的自己睁开好奇的眼睛第一次打量这个世界，看着那时尚且年轻的父母略显笨拙地抱着自己，看着全家为了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而冥思苦想，看着他们为了自己迈出的第一步、长出的第一颗牙、说出的第一句话而欢呼雀跃……艾依觉得自己的眼角湿润了，她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她看见小艾依长大了，她看见父母去送六岁的小艾依上学，她看见六岁的自己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学校门口，看着眼前的学校，看着身后的父母，六岁的艾依似乎要哭出来……

　　再然后，是初中的她、高中的她……她看着父母一点点伴着自己成长、一点点衰老……看着他们因自己的成功而欣喜，又在自己失败时默默鼓励，她看到高考前自己在成堆的复习书前面埋头苦读，身后是父母心疼又关切的目光，妈妈轻轻地推开门送来一杯咖啡，又悄悄地出去，生怕打扰到自己。门后，是爸妈小心翼翼的谈论声，他们谈论着她会上哪所大学，他们遥想着她的未来，他们希望她成材，希望她成功却不为自己，只为她能有个幸福的未来……

　　这些都是那时的艾依并不知道的，可梦里的艾依却看到了，看着这一切，艾依早已泪流满面。

　　艾依梦境的最后一幕是现在的她，大学即将毕业的她站在茫茫的人海前面，她的眼前似乎有无数条路，又似乎没有一条路，她急得想要哭泣，她想像小时候那样转过去寻找身后父母的帮助，然而当她转身时，身后却已经空无一人……她忽然感到一种无助的心惊，正想要哭出来，却忽然从梦中醒来。

　　艾依醒来后觉得浑身酸痛无力，仿佛曾经大病一场，看看窗外一片昏暗，摸出手机一看，竟然已经是下午三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窗外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艾依忽然想起三点半还和王教授有约，连忙翻身起来去洗漱。

　　站在水池旁漱口，冰凉的水流滑过艾依的齿间，带来一阵熟悉的疼痛，这次却是在右边。艾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用舌头轻舔，果然，在右下方的槽牙位置又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尖。

　　艾依又长了一颗牙。

　　3．死亡

　　艾依接到论文获奖的电话是在一个傍晚。她正在宿舍里准备明天的保研面试，筱茜在跟实习公司的客户通电话。

　　艾依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电话接通，是王教授。王教授告诉她前段时间参赛的那篇商法论文获得了全国性大奖，并且发表在了核心期刊上。艾依头脑蒙蒙地挂了手机，发现筱茜也已经讲完了电话，正兴奋地看着自己，“论文获奖了？！”

　　艾依点点头。

　　筱茜冲过来揉揉艾依的头，“丫头，行啊！看不出来，你很厉害嘛，真是深藏不露！以前也没听你提过要写论文参加什么比赛，居然一上来就整出个全国大奖，这下你保研没问题了！”

　　艾依被她揉得昏昏沉沉的，“哎，你别揉了，保研时上报的资料已经截止了，现在获奖也不算数啊。”

　　筱茜还是很开心的样子，“总之你就是很棒啊！哎，话说，当初倒是文宇说过要写论文的吧？怎么现在反而没有动静了呢？”

　　听到文宇的名字，艾依上翘的嘴角变平了，“我不知道，或许他也获奖了吧……我已经不关心了，现在忙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筱茜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忙吐吐舌头，“对对，我们不管他，管自己……没获奖也活该，叫他那么小气！”

　　第二天的面试还算顺利，接下来的一周只要等通知就好了。总算是忙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间，艾依接下来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

　　大四本来课就不多，艾依闲的时间就更长了。无聊时泡在图书馆里，艾依习惯性地舔着自己新生的牙齿，先是那颗长出一半的，再是那颗冒尖的……冒尖的那颗还会有微微的刺痛，不过艾依已经习惯了。艾依甚至有些期待，想要看看这两个新成员究竟能长成什么样子。

　　得到于慧的死讯是在一周后，刚好是保研名单揭晓的那天。

　　艾依接到电话得知自己入选保研学生时正在超市里买东西，回到学校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直到筱茜阴沉着脸回来，告知她于慧自杀了，是从主楼顶层跳下去的。

　　十四层的高度，不知道在那样的高空盘旋着度过生命的最后几秒钟是怎样的感受。

　　“警方初步判断是自杀。”筱茜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艾依知道她刚哭过。在这个学校里，筱茜的老乡不算多，所以她和于慧之间就有种别样的亲密，“今天公布的保研名单里面没有她。”

　　“警方调看了顶楼的监控录像，在小慧跳下来的那段时间没有其他人上去。他们说肯定是小慧没能被保研，心里想不开……她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保研上了，现在再去准备考研根本来不及，以她的成绩明明绝对可以保研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慧一向争强好胜，她都和家里说过了保研肯定有她，现在这种打击她肯定受不住……可她怎么那么傻……”筱茜断断续续地说着，艾依想要去安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筱茜……对不起……”

　　筱茜红着眼睛看她，“为什么？”

　　艾依斟酌了一下，“如果我不是一时冲动决定参加保研评选，或许……于慧就可以被选上，她就不会死了。”

　　筱茜奇怪地看着艾依，“你胡说什么啊，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用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真的。”艾依把目光转向了地面，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艾依又做梦了，她梦到了于慧，并且是死掉的于慧。

　　于慧和她只有几面之缘，她甚至记不清她的容貌，不过这也无所谓，因为她梦到的于慧是满脸鲜血，摔得血肉模糊的于慧。

　　在梦里，她和她身处在一个漆黑的空间，只有她们两个，她看着满身是血的于慧踉踉跄跄地朝自己走来。她想逃，却走不开，全身像是被缠住了一样，动也动不了。她看着于慧走到自己的面前，用满是鲜血、骨肉不全的胳膊搭住了自己的肩膀，朝自己微笑。

　　艾依清楚地看到，于慧嘴里的牙没有了。

　　一颗也没有。

　　于慧的脸离艾依是那么的近，以至于艾依可以感受到她脸上尚带着体温的鲜血的温度，艾依看着她没有牙的嘴里涌出股股鲜血，可是于慧却仿佛不知道痛苦似的，还在微笑。

　　“艾依……”于慧的声音因为没有牙而显得有些模糊，她每说一句话，嘴里就会流出一股鲜血，“你看，我的牙都没有了……你知道是怎么没的吗？”

　　于慧还在笑，“我啊……从好高的地方摔下来……头先着地……把牙齿全都摔没了……你看……”于慧一边说一边把嘴张得更大，好让艾依看见自己嘴里血淋淋光秃秃的牙龈。

　　“没有牙真是不方便啊……艾依……”于慧撒娇似的对着艾依说，“不如……我的牙，你替我长出来吧……”

　　艾依僵硬的身体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也正是因为这身汗，艾依忽然觉得能动了，她迅速地推开了于慧，然后从梦里醒了过来。

　　艾依醒来后还在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身上早已经被汗浸湿。

　　那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艾依反复地告诉自己那只是梦，这段时间自己太累了，于慧的死又实在太突然，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可是心跳还是慢不下来。

　　嘴里的牙又开始疼了，仿佛它们真的受了于慧的拜托，正努力地从艾依嘴里长出来。艾依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场景，她的嘴里长满了牙，牙龈上，舌头上，嘴唇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牙齿。艾依忽然打了个寒战。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一个惊雷划过，闪亮了一片天空。

　　艾依很多天没看到筱茜了，于慧的死大概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而这段时间艾依过得算是顺风顺水，保研的事情基本已经定了，论文的发表也使她的简历上有了光辉的一笔，艾依可谓前途无量。

　　只是牙齿疼得更厉害了。

　　要是放在以前，艾依绝对不会这么在意长牙这件事，可是自从做过那个梦后，艾依心里就总有些不踏实，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好像自己的嘴里真的可以长出一个恶魔似的。

　　又过了几天，筱茜忽然回来了。

　　艾依正在用冷毛巾敷自己因为长牙而有些微肿的腮帮子，看到筱茜回来便嘟嘟囔囔地朝她打了个招呼。筱茜看了艾依一眼，没说话。艾依只当她是累了，便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这两天牙疼得更厉害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长了一颗，好疼啊，都肿了。”

　　筱茜神色异样地看了艾依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要挤开别的牙齿，抢占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必然是要经历一番疼痛的。”

　　艾依扶着毛巾的手一停，“筱茜……你在说什么呢？”

　　筱茜却已经转过身去，“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语气中透着一股冷淡。

　　艾依把毛巾放下来，走过去扶住筱茜的肩膀，“怎么了筱茜？身体不舒服，还是实习那边不顺？”

　　筱茜不动声色地推开艾依的手，“没什么，可能这两天有点感冒，头有点疼，别管我了，忙你的吧。”艾依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说了声好好休息。

　　两人相对无语。直到快熄灯，艾依要出门去洗漱，筱茜忽然叫住了她：“挤掉别人的位子是会痛的吧？”

　　艾依一怔，“什么？”

　　筱茜却已经伸手把灯关了。

　　那夜艾依睡得不好，半夜就被疼醒了。新生的牙仿佛是受了谁的蛊惑，拼了命地往外钻，艾依甚至能感觉到牙龈处肿胀的嫩肉是如何被一点点撑破的。这次的疼法又不同于以往，不光是肿痛，还带了一种龋齿一样尖锐的疼。疼的也不光是牙龈，连带着脸上的每一寸神经都是痛的。

　　艾依疼得实在睡不着觉，坐起身来却又无所适从，拿出手机看看，才早上三点，隔着窗帘能看见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艾依有些烦躁地咽了口水，无意中瞟了一眼筱茜的床铺，却见床铺上没有了筱茜的影子，而筱茜的笔记本电脑却开着，在昏暗的夜色中发着幽幽的光……

　　4．揭穿

　　筱茜登上学校主楼的天台时，艾依已经在等她了。

　　筱茜走近背对着她的艾依，朝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有什么事情非要叫我来天台上说？”是艾依打电话叫她过来的。

　　艾依转过身来，她的脸色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有些苍白，“我想，你一定也有话要对我说，是吧？”

　　筱茜一愣，随即冷笑，“是，我的确有话想问你。”

　　艾依静等着她开口。筱茜凝视着艾依的眼睛，“挤掉别人的位子的感觉，好吗？”

　　艾依微笑，“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筱茜轻轻地问道：“于慧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该知道吧？”

　　艾依回答：“跳楼自杀。”

　　筱茜变得有些狂躁，“自杀？！对，小慧是自杀，可是，她为什么自杀？因为你抢了本该属于她的保研位置！”

　　艾依还是很冷静，“你在说什么啊筱茜？之前你不是也说过吗，小慧的死和我没有关系的，现在怎么又说是我抢了她的位置呢？”

　　筱茜的声音更大了，“对，如果你是凭真才实干被保研，没有人会怪你，小慧的死自然也与你无关，可是你扪心自问，你是吗！”

　　艾依的脸色冷了下来，“我为什么不是？”

　　筱茜怒极反笑，眼里闪着诡秘的光，“你确定你是吗？”

　　艾依的眼睛一黯，“……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筱茜满意地看着艾依的反应，“纸里包不住火的，艾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同王教授有了暧昧，就该料到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艾依沉默了一阵，低低地开口：“你是怎么知道的？”

　　筱茜倒也坦承，“我亲眼看到你走进王教授的家，整夜未出。”

　　艾依笑了，“亲眼看见什么的，是不能当做证据的。”

　　筱茜点头，“当然，所以我还照了相。”

　　“夜黑风高的，能看得清楚吗？何况你照的，大概也就是个背影而已吧。”

　　筱茜也不气，从包里翻出了一个本子，晃了晃，“那么，你看这是什么？”她边说边翻开了其中的一页，念了起来：“我想了很久，可我无可选择，我需要保研，无论是为了爸爸妈妈，还是为了今后的路，我后悔没有在大一大二甚至大三时更努力，可时间已无法倒退……我决定去找王教授了，我对不起文宇，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我自己……神啊，原谅我吧……”

　　艾依忍不住打断她，“你究竟想怎么样？”

　　筱茜把本子抱在怀里，“我只想为小慧讨回个公道。艾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硬挤上去也没有用，你只会感到痛苦。”她叹了口气，“我们同窗四年，艾依，我其实真的不想为难你，可小慧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若我想闹大，发到学校的BBS上，你和王教授都不会好过。可我不想那样，真的，艾依，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不想害你，你自己去和学校说吧，只要你肯取消保研资格，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烦了，日记我会还给你。你去承认吧。”

　　艾依似乎摇了摇头，走到天台的边上，她的脚下是灯火通明的校园，一派热闹与生机，“筱茜，你来。”

　　筱茜有些疑惑地走到艾依身边。

　　艾依低低地笑了，“筱茜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是老师、家长眼中的焦点。他们对我抱着无限的期望，他们给我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盼望我成材。”艾依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五彩斑斓的校园，多么美好的地方啊。

　　“可进了大学后我才发现，优秀的不止我一个。我多么努力地想恢复高中时的辉煌，我不想让家人失望……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怪不了别人，是我自己的放纵导致了我大学四年一无所成，只能勉强混一张学位证书，可我需要保研，我需要更好的未来、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只能不择手段。当我做了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脏、很丑陋，可我又抵不住选择那巨大的诱惑，在诱惑面前代价实在微不足道。我还对不起文宇，你知道吗？我背叛了他，不仅仅是在感情上。筱茜，你有好好看那本日记吗？我还抄了文宇的论文。对，就是那篇获奖的论文。那是文宇的原创。文宇不是提过他想要写一篇商法相关的论文吗？身为他女朋友的我把他的思路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呢，我按照他的创意自己写了一篇。至于文宇存在电脑里的那篇，被我删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文宇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论文写成之前，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构思，甚至没什么人知道他写了论文，所以文宇知道了我的背叛后简直无处可说，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论文的思路是他的。”

　　“筱茜，来，把日记拿来，我指给你看。” 艾依向筱茜伸出手。筱茜震惊地看着艾依，不由自主地把手上的日记递了过去。艾依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呵呵笑出声来，“筱茜，你很久没有上过学校的BBS了吧？”

　　筱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艾依朝她微笑，“你如果去看了，就会发现有人用你的ID发了一个名为《遗书》的帖子。”艾依看着筱茜缩进的瞳孔，“筱茜，我想要的，不属于我我也会夺过来，没有人能拦住我。”

　　她说完这句话时，筱茜已经因为她的推动而摔下了楼。

　　她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筱茜如折翅的蝴蝶般陨落。

　　艾依回去后把那本日记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每撕下来一页，艾依都会细细地阅读，看着纸上的文字，艾依慢慢地回想起来当时写下这些字时的心情。艾依一边看，一边慢慢地烧掉它们。

　　自从那天艾依在筱茜的电脑上看到那些照片后，艾依就开始计划今天了。日记是她故意摆在桌上的，就是为了吸引筱茜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太快地把手中的照片公诸于众。

　　破解筱茜的BBS 密码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她总是用生日做密码。

　　艾依用筱茜的ID在BBS上发了帖子，写明了筱茜对生活的绝望、对人生的悲哀，这样，当第二天人们在楼下发现筱茜的尸体时，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筱茜是轻生。

　　当警察介入调查时，会发现主楼的摄像头当天因故坏了，而艾依当时正在王教授处做论文最后的润色。王教授自然也害怕因为筱茜的揭发而被牵连，所以当艾依说有办法让筱茜闭嘴的时候，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为艾依做伪证。

　　艾依自然也会声泪俱下地描述筱茜最近是如何的情绪低落，她真是自责为什么不多关心筱茜一些。

　　艾依从筱茜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后，就下定决心要除掉她了。

　　谁也不能阻挡她的前进，谁也不能。

　　盆中的最后一丝火苗缓缓熄灭，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5．新生

　　事情的发展如艾依的预料，筱茜的死亡果然被当做了自杀处理，艾依看看学校告示栏里张贴的关于举办提高当代大学生心理素质的讲座的公告，默默走开。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这场艰难的战争她总算是赢了。

　　那个有关于慧的噩梦，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只不过现在的梦里多了一个筱茜。筱茜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对艾依说：“要挤开别人，抢占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必然是要经历一番疼痛的。”

　　艾依的牙果然更痛了，痛到艾依终于下定决心要拔掉它们。

　　可是到了医院，医生却告诉她，她的体质不适合注射麻药，只能直接拔掉。

　　艾依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把深埋在血肉里的牙齿从密布着神经的口腔中抽离出来，而她能清晰地感受着牙齿一点点地移动，艾依想想就毛骨悚然。

　　牙齿的疼痛、无尽的噩梦、良心的折磨，这些痛苦远胜于保研的喜悦。

　　在筱茜死后的头七，艾依又做了一个梦，这次梦里只有筱茜。筱茜站在她的对面，朝她微笑，“艾依，我还没有活够呢，不如，我在你的嘴里新生吧，成为你的一颗牙，你活着，我就活着，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好不好？”

　　艾依在梦里疯狂地后退，“不不，筱茜，是我错了，我不该害你，你别过来！”

　　筱茜却一步一步地接近艾依，冰凉的双手慢慢地捧住她的脸，“艾依，别怕，只是一颗牙而已。”她一边说，手指一边伸进艾依的嘴里，艾依只觉得有个冰冷的东西钻了进来，想吐却又吐不掉。

　　先是筱茜的双手，之后是双臂，然后是筱茜微笑着的脸……艾依眼睁睁地看着筱茜化作一团柔纱状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口中，然后，牙龈处是一阵尖锐的痛。

　　当艾依尖叫着从梦里醒过来时，她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麻木而冰凉。

　　她僵硬地摸过去，似乎没有什么痛感。

　　可是，当她下意识地用舌尖扫过牙龈时，艾依的身体僵住了。

　　第三颗牙已经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