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生,芦苇荡长,常听人说,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三样苦 ,我家占了两样。
撑船无需多说,芦苇荡边哪家没船?撑船就像走路、吃饭一样习以为常。倒是磨豆腐,让我对所谓的吃苦,小小年纪便有了深刻的体验。
寻常的日子,气温不是太高,母亲提前一天把干燥的黄豆浸泡到水里,到了第二天,黄豆吸饱水胀开了,才开始用石磨碾压出豆浆。
推动石磨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远远地站着,两手同时使力,推起绑在上片石磨上的木拐杖,带动上片石磨转动起来;另一个人低着头弓着腰,左手抓住木拐杖跟着上片石磨一起转,右手同时把黄豆喂入磨眼,上片石磨转动一圈,喂一勺黄豆,接跟着,洁白的豆浆从互相咬合的石磨缝隙间流淌出来,滴入到等在石磨下面的木桶里。
推动木拐杖,俗称推磨,最耗力气。即便数九严寒,几圈磨一推,也会浑身起火 ,没多会,必然满头冒汗,接着把棉袄脱掉,只剩一件球衫,也挡不住身上热气腾腾。如果是酷暑盛夏,那更不用说,浑身大汗淋漓,像水洗一样。
我那会儿读初一,放学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推石磨,最多坚持一刻钟,我就气喘吁吁,就像快速跑步,上气不接下气,于是,我和姐姐轮换,即我喂豆,她推磨。
姐姐比我大两岁,但做事比我缺少毅力,她推磨最多三五分钟,就开始叽叽歪歪 ,不肯再坚持,于是,我和母亲轮流推磨喂磨。
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能有多大的毅力和耐心?我内心有多少的抱怨,就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因为我如果也甩手不干,母亲一人就没有办法既推磨又喂磨,看看天色将晚,她会急得往天上跳。
如此,换换停停,没有两个小时,豆浆不会磨结束。这还只是做豆腐的第一步,接下来的程序,虽然在力气上无需气喘吁吁,但相当繁琐。
首先是晃浆,需要把木桶里的豆浆,一勺一勺地舀进吊在半空的绷布里,然后,慢慢悠悠地晃,不能着急,晃得稍微快一点,豆浆就会溢出绷布,一下子冲到地上。
晃浆之后,豆渣留在绷布上,过滤干净的豆浆从绷布漏到木桶里,再把木桶里的豆浆,一勺一勺地舀进大铁锅里。
其次,烧豆浆必得无比小心,刚开始可以大把大把地往锅膛里填柴火,越往后柴火添得越慢,豆浆沸腾前十分钟,只能几根几根地添,倘若,豆浆达到沸点,而锅膛里柴火正旺,沸腾的豆浆会在眨眼之间,从铁锅里噗(往外溢)得一干二净,全部流淌到地上,根本来不及采取任何补救措施,如果这样,母亲会气得满脸通红,喋喋不休地骂半天。
所以,当铁锅里的豆浆开始嗤嗤冒水泡,母亲就端着盛满冷水的大铜勺,站在铁锅跟前,眼睛盯着豆浆锅,嘴里叮嘱烧火的人火小些火小些,一待豆浆上涨,立刻把冷水浇进铁锅里,接着又是一勺冷水,如此反复三四次,豆浆才完全煮熟,但又不至于噗出铁锅。
烧熟的豆浆冷却了十多分钟之后,母亲就把豆浆舀到空水缸里,不等豆浆完全凉透(温度多少合适,母亲凭手感确定),母亲会蹲下身趴在水缸边,慢慢给豆浆点卤。
端在左手的碗,微微倾斜,微微抖动,细若游丝的卤水便顺着碗口流泻到豆浆缸里,与此同时,母亲晃动握在右手的长勺,均匀地搅拌豆浆。在卤水的作用下,豆浆渐渐凝固,变成豆腐脑。
点卤很是考验耐心和技术,卤水流泻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长勺的搅动同样如此,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这个程序,只有母亲一人操作,缓慢的,平静的,同时又是一气呵成的。
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压包。
当豆腐脑凝固到一定程度,母亲就把水缸里的豆腐脑,一勺一勺地舀到木板框成的棉布上面,然后,封好棉布盖上木板,给木板上装有的动力杆缓缓施加压力,豆腐脑里面的水缓缓地被挤出,最后变成一木板豆腐。
直到这时,母亲才有空闲冲洗石磨、木桶与勺子,做完这一切,大概要到夜里十一点钟。
我之所以这么不厌其烦地叙述磨豆腐的过程,就是想说明,磨豆腐太繁琐太累人。
豆腐磨出来,还不算大功告成,得卖出去。
农村人不睡懒觉,买菜早。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先起来收拾一番,然后再叫二哥或者父亲跟她抬着豆腐去小街。
到了八九点,一般不超过十点钟,母亲基本把豆腐卖完。豆腐五分钱一块,一分一角一元,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包豆腐大概赚个一到两元,母亲笑嘻嘻地收摊回家。
中饭前后这段时间,母亲会偷里忙空地做农活打箔子,到了下午四点多,又开始磨豆腐。
每天下午放学,我磨磨蹭蹭,就是不想回家,母亲左右望不到我,便会站到屋后的河码头,对着学校的方向喊:二丫,二丫嘎来呀,二丫啊……沙哑混浊的声音,穿过大河小沟,传到学校。
我躲无可躲,又不忍心母亲太焦急,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学校,到了家,即刻脱下外衣,开始推磨喂磨……日日如此,周而复始。
夏天例外,因为豆腐做得太早,等不到第二天就会馊掉,所以,母亲都是从夜里十二点之后开始做豆腐,到第二天早上鲜活的豆腐刚好出笼。
半夜时分,当母亲把我从沉沉睡眠中拎起来推磨的时候,这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昏黄的煤油灯,黯淡的夜色,母亲焦灼的脸以及被汗水湿透的发,这些记忆,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一包豆腐要折腾五六个小时,太累人了,为此,除了母亲,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做豆腐。
我、姐姐、二哥,一摸到木拐杖,就开始骂天骂地,父亲常常把黄豆和木桶扔出门外,家里为此鸡犬不宁。
我打两三岁就开始搓麻绳,六七岁学习编蒲包、打柴帘,双手被麻绳和芦柴划得伤痕累累,但我很少抱怨和躲避。
唯独磨豆腐,我忍无可忍!
八十年代初,当年少的我气喘吁吁地推着沉重的石磨时,多少次立下弘誓大愿: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就是沿街乞讨,也绝对不去磨豆腐。
而母亲呢,为此消耗的精力和时间最多,全家人又一致反对,她就不想停下来息一息?
几亩薄田,只能维持一家人的吃喝,再想添置些什么,难免捉襟见肘。
母亲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力气,她还有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