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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把头探进我的房间,星星一个天,萤火虫一个地,它们为我照书光。
我合上《神雕侠侣》,脑海中想象风陵渡口夜话的郭襄会是什么样子。
郭襄在风陵渡口初闻“神雕侠”赫赫威名,往后整颗心就念着她的杨过大侠。我没有杨过大侠,只有她,媲美爱慕杨过大侠的郭襄,与我相依。
破碎的窗户玻璃渣子扎进我的脚底生肉,二楼只有我一个人住。与我相对的房间里住着我的“郭襄”。偌大的画中,“郭襄”已是峨眉掌门,她不是“小东邪”,岁月也带走了画中“郭襄”的青春容颜。
“今天下午一场风,刮倒窗户,像破碎的镜子,我赤脚去清理碎渣,被丁点儿小的玻璃把脚扎了。流血,血又凝固,如同裹了一层深赤色浆子。层层叠叠,不少呢。”画中人依旧微笑对我。
“杨过大侠可不像我,瞎了双眼。他只是断了一条胳膊。你陪着我这个瞎子,何尝不是给自己找罪受。”我又说,画中人还在笑。
有人,在一楼和二楼中间的楼梯口停下脚步。
“又跟她在说话,春景。”那人笑说。
我是春景。画中住着我的“郭襄”韵秀,就像郭襄痴迷杨过大侠,春景痴迷韵秀。
走过四十多年人生的韵秀,选择将自己留在我的身边。她二十岁出家,三十岁还俗,三十六岁与我在一起,四十五岁离开我。
我们的九年,是她人生最后的九年。
“志山,我想去峨眉山看看。”我手搭在门框上,寻着声音说。
“春景,你在爱一个死去的人,这个人永远都不会与你相遇。郭襄至少能去寻找杨过,毕竟杨过还活着,可韵秀不在这天地间,你就算想找,也没办法找到,永远都找不到,除非死亡。”志山说。
“死亡也不能见到她了。她离开太久,早已投了新胎。我只是怕自己忘记韵秀,她人生的十年,与我相识之前的十年,都在峨眉。那里是她的一段旅程,我想触摸她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我告诉志山。
“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志山说。
志山住在一楼,他没有见过真实的韵秀。其实我也没有见过,毕竟我没有目光。志山是我的好朋友,从我住在这里,他就一直在我身边。
韵秀走后,我从老家搬走,住在这栋两层小楼,韵秀活着时没来过这里,我和志山一起合租了这间屋子,因为那时我想忘记韵秀,以为去一个没有她的地方,我就好受一点,但是我更加想念韵秀,想她想得头疼。
第二日早上,志山领着我下楼,引导我坐上副驾驶,后备箱放着韵秀的遗照。
“春景,我们也有十年的交情了,韵秀走了十年,从你二十六岁到如今三十六岁,你怎么就放不下她呢?看看身后,还有人在陪你的,你别总把心放到她身上,偶尔也看看身边人啊。”志山说。
“有这个人来过,我怎么可能再把心从她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对不起,志山。”志山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峨眉山杂草茂盛,林木相间,山腰一间瓦砾房清晰可见。春景帮着志山将东西搬进房内。
野狐从房后小径走过,看了春景一眼。
志山笑道:“你怎么又把《神雕侠侣》带来了,难不成真的以为那位神雕侠的小妹子郭襄会出现哈哈哈。”
我对志山的乐趣顿感无力,只好说道:“你又能理解多少,这里不是四十岁的“郭襄”,韵秀二十岁出家,她在峨眉时,还是小姑娘,和十六岁的郭襄没什么差。我带书来,只是想看十六岁未皈依的“郭襄”。”
“好好好,我接着搬东西了,你拿着盲书品你的郭襄吧。”志山说。
自此,我在峨眉住了下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不知道何所想,我在峨眉总是能想到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韵秀跟我说过,她住在峨眉那十年,恰似入了世外桃源。有一只橘猫总是窝在大门台阶的侧岩处,她见到它,总是进门给它带几口吃的,黄饼是橘猫的最爱。曾经有好几天没见到橘猫来找,多日过去,橘猫突然现身,那天峨眉山的天空,蓝色透着天影,它叼着一只婴猫,立在侧岩。原来多日不见,橘猫做了妈妈,生下来一只小婴猫。它带着孩子给韵秀看。
——我有了小猫,带来给你看看。
——真可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住在这里一周,都未见过什么猫。难道它们一家都离开峨眉去了别的地方,就像韵秀一样?
志山隔两天来一次峨眉,陪我坐坐。顺便帮我采买一些东西。
我正在晒太阳,听见皮鞋走动发出的踏踏声。
“志山,是你来了?”我问。
“春景,你准备待到什么时候啊。”志山搬了小凳子,坐在我身旁,阳光正好,把我的脸晒得发暖发热。
“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就随你下山。”我说。
“你在这里,找到十六岁的郭襄了吗?”志山又问。
我低头寻茶壶,捏着茶柄,找到茶嘴,往嘴里灌了不少茶水,然后回答志山的问题“找到了。”
峨眉山的露珠从敞开窗户的树枝滴到我的额发上,日日滴落的露珠叫醒我,凉、还带着一丝舒心。多年前韵秀告诉我,她在峨眉山上,几乎日日出门寻露,峨眉山的露珠轻盈剔透,从那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露珠里,韵秀看到自己的影子,露珠成了她的梳妆镜物。用着峨眉山的一切,吸着峨眉河蒸发进空气的甘甜,那只野狐发出的微小口腹之声也没错过。我已经触到她曾生活过的世界。
韵秀的遗像带来那天,我失手打碎了它。志山替我重新装订新的玻璃。我不想再带着韵秀来峨眉山。就跟志山商量:“可能韵秀不愿意来峨眉山吧,你把她带回去,我独自住在这里。”
“可能韵秀入了世,便不想进入自己曾出世过的山寺。峨眉是她此生不再踏入的故乡,既然如此,我就将她带回去。”志山说。
“谢谢你,志山。”我欲拉志山的手,却被志山躲开,我听见他脚步后退的步伐。
“怎么?”我问。
“春景,韵秀能被记挂这么多年,真是她的福气。你难道往后余生,再也接受不了其他人吗?”志山说。
“志山,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直读《神雕侠侣》,读了一遍又一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问他。
“因为你忘不了那个倾慕杨过的郭襄。”志山答道。
“我承认我忘不了她,但还有一个原因,一直困扰我走不出《神雕侠侣》。”我说道。
“什么?”志山凝息问道。
“十六岁的郭襄天真烂漫,无疑是受到万千宠爱,四十岁的她大彻大悟后,入了峨眉,成为一代传奇。如果杨过晚出生多年,他在倚天里被郭襄救下,可能这些悲情都不复存在。”我说。
“你错了,郭襄创峨眉,前提条件就是她和杨过永远不会在一起。没有杨过大侠和小龙女,郭襄就不是日后创立峨眉的那个祖师。”志山道。
“有因必有果。我因为遇见了韵秀,才打开了《神雕侠侣》。如果没有她,我这一生可能就换一种活法,绝不是如今这样。志山,我们怕也遇不见对方。”我道。
“因果这东西,来的太玄,去的也快。只有人,顿悟太慢。天快黑了,我要下山去了。你哪天要走,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志山说。
野狐的声音没有如往常出现在房后,而是在前门响起。
我走到门口,也不知它是不是走了?反正它突然间静悄悄。
“你总是出现在我周围,来了就喊那么几声,又走了。”我也不知道野狐还在不在,怕是对着空气在讲。
林木有哨动声。
野狐走了吧?
我拿起手机打给志山“喂,是我,来接我吧。”
“好,你待在房里等我,我来了再收拾。”志山说。
“志山,你还记得我们初相遇吗?”我问他。
“记得。”他答。
“记得就好。”我说。
其实,我快要忘记了。我不记得韵秀的样子,她给我形容的一点一滴,留在我脑海的的词句只剩下——韵秀。
我只记得她的名字。
我忘记的不止韵秀,就连志山也快要从我脑海里被什么东西擦除。
韵秀离开后,我搬来和志山同住。在峨眉的几日里,当真像韵秀说的,与世界隔着一道屏障,仿佛走进毫无人间杂气的仙境。
“春景,我来接你了。”志山在屋外喊我。
“你来了,志山。我把《神雕侠侣》不知道丢哪了。”我说。
“我帮你找找。你坐在床边等我。”志山说。
他开始翻动小角落、桌子、床底、甚至是被褥里。
志山说什么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本书。
我说不找了。
志山带我走,我们终究没能找到《神雕侠侣》。
往后,我会忘记丢失了《神雕侠侣》;会不记得韵秀;连陪在我身边的志山,我都要问他,你是谁。再然后,我会相负记忆、永失我爱。
此刻,志山开着车,载着我回家。峨眉山的一切正逐渐离我远去。我行在只有我正活着的往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