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与东华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若川营地。那时,它并未带着上一世的任何记忆,东华亦不知道它的来历。它的出现,是天命施舍予东华的一丝怜悯。他们的错过,是上苍对于他强逆天命的惩罚。
无人知道它其实出生在青丘。
从青丘到若川,遥遥路途,它蹉跎了五年的光阴才抵达。彼时,年幼的它独自生活在林子里,靠着掉落的野果勉强维生。它躲过了毒虫的攻击,猛兽的追剿,却最终落入了折颜的陷阱。那是上苍安排给它的宿命,将它引向了该去的地方。也便是从那一天开始,它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它从一头脏兮兮的野狐狸变成了天地共主的灵宠。东华觉得它很熟悉,而它对他又何尝不是!但这位紫衣尊神给它带来的熟悉仅来源于那阵阵难以叫人忽略的白檀香。
那时,四海八荒战火不断,东华帝君经常领兵在外征战。时常一连几日甚至十几日都不曾归来。渐渐地,它便习惯了蹲坐在帐帘边等他的日子。等得乏了,它就玩一玩脖颈处挂着的那枚铜铃;等得累了,它便原地团起身子打个瞌睡。有时候,它醒来时帐内依旧清清冷冷只有它孤零零地守着;有时候待它醒来时,已是躺在紫衣尊神的臂弯中。然而有那么一次,它却是在榻上转醒。那一次东华伤得挺重,嘴角挂着已经干涸的赤金色,白色里衣破破烂烂与底下的血肉绞在一起。他受伤时总是独自一人打坐调息,叫它很是心疼!每每这时,它便会悄悄挨到他身边,无声地陪伴他。待到他运气结束睁开眼时,至少能看见个活物,也不至于太过凄凉。
东华摸着它头顶的绒毛,带着伤给它剥了几只枇杷。它装作很开心的形容摇着尾巴,因为这样东华会露出浅浅的微笑。它觉得东华笑起来很好看,很暖。他不笑的时候有点冷,也有点吓人。
没有战事的时候,东华会抱着它出去走走。或者他走在前面,它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会去若川河畔散步,也会去后山的林子里转转。起初,它以为东华又想将它放归。慢慢地,这样的顾虑便不复存在了。他们会躺在岸边的岩石或者树上晒着和煦的阳光,相伴着打发时间。
那片林子是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东华认为那是它的故里,便经常带它回去看看,他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他们短暂的相处终是在西海一战前不得不告一段落。战事吃紧,东华无暇照顾它,于是将它送回了九重天。临别那日,它紧紧拽着他的袍子不松开。东华本欲派人送它回去,奈何谁都靠近不得,就连同是狐狸的白止都束手无策。它赖在他的怀里撒泼打滚,哭得抽抽哒哒。以为这样便可以继续留在他身边,可未料到东华竟会亲自送它去九重天。意识到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场分别后,它便安静了下来,乖巧地蜷缩在他的衣袖中。想着也许只要自己乖一点,他便会早些接它回来。
照顾它的那名仙官被紫衣尊神唤作长励。其实它还是挺喜欢他的。与东华一样,长励也会给他剥枇杷剥葡萄。长励任由它在庭院内玩耍,于是它便更肆无忌惮地将领地扩展至整个衔阳宫。它最爱的地方是东华的书房,那里有幽幽的墨香,不灭的烛火。在若川时,它便经常瞧见东华手持经卷,觉着那安静而又专注的模样很是好看。于是它便将它他的藏书一本本地叼出来,在上面打滚玩耍,仿佛在跟东华玩一样。然后它就被长励逮了个现行,关了禁闭。再然后,它便从窗户逃了出来。
它觉得很生气亦有些委屈,因为东华不会这样虐待它。在若川的时候,即便它咬烂了他的软垫,东华也不过就是拍拍它的脑袋,说上它几句。离家出走的那几日里,它漫无目的地在九重天闲逛。从一十三天逛到了二十七天,又晃到了三十六天。最后它在南天门驻足,那是东华带它入九重天的地方。于是它在那处蹲坐了下来,就像在若川时那样,等东华回来。
南天门除了有卫兵把守外,还有两只白虎看着。那日,东华带它回九重天时将它隐在衣袖中。故出了衔阳宫后,便无人知它是东华帝君的灵宠。自然,南天门口的那两位外加两只老虎也不晓得。于是它便倒了血霉。当心急火燎地到处找它的长励赶到时,它已是被那两只老虎折腾得奄奄一息。长励怒斥着卫兵,将它从白虎口中夺了下来迅速送去了药王那处。药王见了也是为难,因他平日里都是给神仙医治。对狐狸,他着实没经验。
“药王,你想想办法!这可是帝君的狐狸。出个好歹来,小仙可就得下凡历不知道多少世的劫了。”
“你这就为难我了,我又不是个兽医!”
“帝君怪罪起来,你也是难辞其咎啊!”
药王很是无奈。但迫于长励搬出了东华帝君来胁迫他,也只得拿出九重天最好的药材,死马当作活马治了一治。
调养了一个月有余,那狐狸才转醒。长励欣喜若狂,痛哭流涕地感恩上苍的怜悯。他还特意去了趟三清境,问灵宝天尊讨了些他那天泉里的泉水,日日伺候着它泡。又过了一个多月,它身上的伤才终是痊愈了。
此事过后,那狐狸便再也不敢去南天门。虽然它还是会偷溜出衔阳宫去等他,但也只是在远离南天门的一处角落里躲着,远远地望着那一处。有的时候一等便是一整天,直到长励寻来将它抱回去。
那一日,它等得直犯瞌睡,迷迷糊糊中飘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白檀香。它瞌着眼睛,鼻尖寻着那气味用力地嗅着,然后它彻底清醒了。一片再熟悉不过的紫色衣角映入眼帘,远远地朝着与一十三天相反的方向去。于是它便跟了上去。
东华去的那个地方,它从未到过。那里有块石头。见他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它便凑上去瞧了瞧。上面密密麻麻的,却只有那么一处空缺。于是它抬起爪子便去挠了挠。当修长的手指划过那处空缺,它失声惊叫,泪水就这样不停地淌着。它自认为是一头看得开的狐狸,就算主人将它留在府邸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影响它过好日子的心情。东华回来了,它应该高兴才是!可现在这般难过,究竟是为何?
事实证明它的确是头很看得开的狐狸,它当机立断地把烦恼留在了诛仙台。
他们又过回了以往相互陪伴的日子。但绝大多数的时候,它都是陪着他在书房批阅奏本。东华鲜有时间陪它玩,因他此次回归便是为了处理九重天上的繁杂政务。可即便如此,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一日清晨,东华拍着它的脑袋叮嘱它要听话。它便知他又要走了。它晓得哭没用,东华还是会走的。但是作为一只合格的宠物、一头聪明的狐狸,主人要离家,它觉得自己不表示一下哀伤不太好。于是它象征性地嘤嘤哭了几声便收住了,然后在东华紫色的袍子上蹭了蹭脸。东华很是赞许地揉了揉它的身子,给它剥了几个枇杷后便离开了。
后来,东华又回过几次九重天,除却制镜的那两年,皆来去匆匆。他再未带它去过若川,时间便在分离中从指缝流逝。而它的童年则在东华漫长的十年沉睡中消磨殆尽。
那十年,它觉得自己过得委实有些惨。起初,长励并不允许它进入寝殿。于是它便在寝殿门口耍着小性子拼命哭,哭得凄凄哀哀。爪子挠着暗红色的门,磨平了指甲,又磨破了皮肉,在门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想着东华终会心疼它,出来看它一看,就像当年他闭关的时候那样。只是它并不晓得他在沉睡,也便不知道即便它直接哭死在寝殿门外,东华也不会出来。长励看它实在可怜得紧,软了心将门打开放它进去。它伤了爪子,一瘸一拐地跳上床榻,挪到了他的身边,用头顶着他的手心蹭着。但是东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顺带着揉几下后将它抱进怀里,这把它吓坏了。于是它瘫坐在东华身边嚎了起来,嚎得跟哭丧似的。长励看不下去了……
“哎……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灰袍仙君望着房梁哀叹了一声,遂坐在地上对着榻上的这头狐狸劈头盖脸地一通劝。
它着实佩服长励的口才,因为死人都被他说成是活的了。而且说得它坚信不疑。于是它抬起爪子抹了眼泪,咸涩的泪水流到伤口上,疼得它身形一颤。于是,它便很是心疼自己地把爪子上的眼泪再舔了个干净。
除了吃饭遛弯,它几乎一直守在东华的身边,可怜兮兮地等他醒过来陪它玩。
不用每日到处去寻这头狐狸,长励自是觉得省心不少。于是他用来抄经卷的时间就更多了。经卷抄多了,悟得的道理也就多了,文采更是突飞猛进。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当东华醒来时,它已是一头长开了的狐狸。好在东华的卧榻够大,它依旧可以夜夜占着那个床角。东华仍旧爱唤它“小狐狸”,它觉着挺好,显得自己年纪小。这样便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干干坏事,欺负欺负长励了。
除了朝会时间,它几乎一直跟着东华。
东华在书房批阅奏折时,它陪着他。
东华在软榻上看佛经时,它陪着他。
东华在芬陀利池垂钓时,它陪着他。
东华在中庭莲池下棋时,它陪着他。
东华望着湖心亭发呆时,它也陪着他。
九重天上的神仙时常会见着紫衣尊神身边跟着这头红得似火的狐狸。
铜铃声至,众神肃然。在天宫,无人会为难它。
它知道东华地位尊贵,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跪成一片。它是头聪明的狐狸,但也是头记仇的狐狸。当东华带着它从南天门路过时,它便特意跑到那两只白虎跟前昂首挺胸,耀武扬威地大摇大摆来回走了好几圈。那两只白虎恨得龇牙咧嘴,却又奈何它不得。什么叫狐假虎威,它们算是彻底领教到了。
东华待它很好,因他一直对它的身份抱有怀疑,可彼时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直至与小白的梦境交叉之时,才终是确证了他长久以来的猜测。
回想那一世为狐作伴的往事,凤九也是唏嘘不已。但心中还是不禁有些酸溜。若那头狐狸不是她那一魂一魄化的呢?东华待它如此好,着实让她有些嫉妒。
“我又不傻!”东华答得轻描淡写,“哪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凤九很不甘心。心叹道,这一世的东华果真更无耻也更厚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