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一生最敬佩的长者、同样是中国现代文坛巨匠宗师级的人物柳青先生说过一句名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这句话应该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句的引申,夏静秀跟着黎旭明在静寂如死的街道上走着,心中涌起的是柳青先生的这句话。她在自己的《平凡的世界》里同样解读过:人生的路虽然漫长,关健处却只有几步,一步踏错,便会输掉一切。人生如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低着那颗一向高傲的头,她不得不承认,在人生的关健处,她败了,惨败。她不知道以后往何处走,她的路途上长满荆棘,弥漫迷雾。前面的那个男人脱下了他那身应该是唯一的用来装逼的衣服,换了一条肥大的军裤,一件白色圆领的T恤,如同一位被打落尘埃的王子变成了乞丐,通过短短的几个小时的观察,她发现黎旭明并不是他自己吹嘘的大老板,他的那个服装店和附带的理发店的生意又怎是一个清冷的词可以形容,不是她嫌贫爱富,而是因为被欺骗产生出愤怒的情绪。但这种愤怒又不想当着这个人发泄出来,不愿更是不屑,人可以对牛弹琴,却不会对一匹狼,一条毒蛇去弹琴。因为牛会倾听,而狼和毒蛇只会被琴声激怒,让弹琴者成为它们攻击的对相。
黄昏月上,月是蛋黄的颜色,光线晦暗朦胧。从东边大山上吹来的风原本应该是清凉的,却被世俗的烟火熏染成闷热。堡里的气温似乎比莲花镇要高点,夏静秀心中的怒火受气温的影响燃烧得越发的旺盛。强忍着走进堡里旅社,胖老板娘坐在登记室里昏昏欲睡。黎旭明很有气势的“嗨”了一声,趾高气扬的大声说:“老板,有房间不咯,要个单间。”老板娘说:“房间多得很,两个人住啊,有结婚证没?”夏静秀接口说:“不是两人,我一个住。”“噢,有身份证没?拿出来登记一下。”老板娘冷漠的脸漾出几丝笑纹。那笑纹维持不了几秒又变成苦笑,摇摇头接过夏静秀递过的身份证低头在登记薄上写了起来,边写边念叨:“夏静秀、女、十八岁、广西省恭城县……我一个这么大的旅社才住了两个人,眼看就要喝西北风了,哎!日子难过哟。”黎旭明深有同感的叹道:“现在什么生意都难做了,也不知道这世道怎么搞的,难道现在的人都不要出门了吗?旅社没生意,饭店没生意,我那个缝纫店和发廊的生意也不行了。”“你开了两个店啊,大老板,五元。”老板娘登记完伸手递出身份证说道。黎旭明挡住夏静秀摸钱的手,说道:“你这又不是五星级的宾馆,哪有这么贵的?便宜点,我们住的久。”“住得久啊?住得久你包月,我这里有个湖南的矿老板包了个单间,才六十元一个月。”“六十?这么贵?我最多给你大房间的床铺价,三十块一个月。”“哪有你这个还价的,又不是卖小菜,我们镇政府有规定,最低五十,少了我要贴钱的。”“你骗憨包噢,现在什么都搞承包,哪个管你哟,四十一个月,不行的话我去找私人旅社。”“哎!都登记好了,算了,我吃点亏,收你四十五好了,饭碗卖个碟子价,我亏死了。”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总算做成了这单生意,黎旭明掏出个花花公子的钱包,抽出张新崭崭的五十元钞票递给老板娘,还价成功的得意盈满脸上,夏静秀本想说自己住一夜就走不用包月,想到家里的父母对自己此行的殷殷期盼,那种以为自己从此从糠箩里跳进米箩的美好愿景,自己明天要是就这么回去父母那里交得了差呢?自己都和他订过婚了,想和他一刀两断,世上有这么容易的事吗?一时心乱如麻、难以抉择,劝他不要包月的话终是没有出口。两个人跟着老板娘一路上楼,昏暗的路灯下长长的走廊两边的房间大都黑漆漆的,只有对着楼梯的房间灯亮着,里面有录音机的声音,正在放着刘锡明的《海角天涯》:从来不知今晚夜眠迟/你是我的梦儿/从来不需相约在何时/你活在我心里面/怀念你与我偶遇那天/觅到一生之中所爱所依/似突然寻到一生意义/若果一旦分离永未重遇/心底仍活了这片痴/未许海角天涯隔住瞒住/满怀温馨爱惜/从来不忧风雨在何时/爱念没法可动移/从来不忧苍老在何时/爱恋越过千万年……。刘锡明那带着台湾口音的粤语悠扬婉转,荡气回肠,大有余音袅袅,三日绕梁之势。音乐如水,从夏静秀心中流过,让她惊奇的是那个跟着哼唱的声音,柔和、清朗、深情,将《海角天涯》唱出了另一种韵味。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她心中充满惊讶,矿老板?应该是个粗俗的中年大叔啊,中年大叔怎么可能有一幅这样的嗓音?
那房内的男人其实是戴着耳机的,放音机的音量被他开到最大,耳中乐音震耳欲聋,此刻他浑然忘我,陶醉在音乐之中。而楼梯上的老板娘首先驻足,静静倾听那从门缝中流泻出的乐声,口中细声嘟囔:“娘卖摆的湖南崽,人长得不错,歌也唱得这么好听啊!”这话听在夏静秀耳里,让她心中越发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崽呢?(广西方言称年青男人为崽)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清新俊逸?轩然霞举?英俊潇洒?沈腰潘鬓?面如傅粉?一时心中那些形容好男人的词语全部浮现脑海,而身旁的黎旭明则面目可憎到了极点,獐头鼠目、鹄面鸠形、尖嘴猴腮、粗俗鄙陋、三分象人七分象鬼……。
老板娘打开湖南崽隔壁的房间门,随口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熊腰摇摇,肥臀摆摆,粗脚挪挪的下楼去了。房间里陈设简单之极,唯有一挂着蚊帐的木板床,学生用的课桌一张,木椅一把,洗脸架一个,塑料盆一双,热水瓶一只,敞口瓷杯一对,海棉拖鞋一付,再无别物,叫价五元的单间似稍嫌寒酸。
黎旭明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两目鹰视狼顾,四处逡巡,“嗨嗨”清了下嗓子正要开口讲话时,夏静秀冷冷呛道:“你还不走!要我送吗?”
黎旭明一脸幽怨,只能苦笑起身,灰溜溜的开门离去,出门时说声我明早来接你吃饭……,话音未落,门已经被夏静秀啪的一声用力关上。
抛开黎旭明边走边问候夏静秀十八代祖宗不说,单说夏静秀呆立房中,突然嘿嘿地笑了一声,两行清泪如泉抛落。她要籍此一笑尽吐胸中郁愤悲哀,而忧伤如流,似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转身扑到床上,抱被悲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