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剑汉之云][游戏朝云/暮云]谁谓河广[上篇]

[轩辕剑汉之云][游戏朝云/暮云]

谁谓河广(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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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昊城的冬天从来没有这样冷过。

朝云收拾行军包的手竟然颤抖起来,他盯着那双布满厚茧的手失神般看了半响,的确是冷得好像都动不了了。血液,剑气,温度,都没有。他无奈地以一个曾经被端蒙嫌弃过的小姑娘姿势,放到唇边呵了两口热气。附上薄薄水气被风一吹,更冰冷。

有风吹,该关上窗子。

朝云把手搭上窗框,没有刷过油亮的清漆,没有贴过砖红色的雕花,那都是门阀贵人才能拥有的精致。如今他住的行军窑帐,哪怕比当初一张木板一条破毯的新兵蛋子营地要好上百倍,也只能算是勉强起居,连温居都算不上,更无法比肩贵人居所。

飞羽作为秘密部队,很多时候是单独隐蔽扎营。不过此刻,找齐三神兵后回归昊城正规军营中,和大军连营驻扎在一起。飞羽主将平时相对算宽敞的羽帐,也被连营衬托得并不突出。

窗外,夜深千帐,灯火点点,映出窗口朝云神色凝重的脸,视线久久扎在被十来座羽帐簇拥的宽大中军帐。攥紧的拳头又松开,又攥紧,又松开……

半个时辰前,中军帐中,代表着尧汉最高军政大权的公羊丞相,曾和飞羽首将的青年才俊,有过短暂的对话--

“焉逢,你既熟知兵法,告诉我,何为善战?”

青年眼中闪过坚定的神采,他虽然不通复杂的文墨,但少年时,每夜被蒙面师父唐云龙教导武技兵法,背诵鬼谷子、六韬、三十六计,自然能应对。

“回禀丞相,善战者,不战屈人之兵。”

“焉逢,我再问你,何为谋攻上策?”

“回禀丞相。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公羊硕下巴的胡须抖着,微微颔首。案台的焚香清淡,如水的琴音挑到了一声变徽。

“现在对骁月,伐兵,伐城,都用过了,惜哉未竞寸功,愧对陛下和先帝,这把老骨头,也愈发不中用了。”

朝云未发一言,他记得当初丞相说类似的话,横艾引一句孟德公的老骥伏栖志在千里,却被端蒙、游兆毫不掩饰的冷哼声,尴尬打断。丞相当时闭目微睐,无视了飞羽内部竞争态势。

日久天长身处其间的朝云,早就学会了妥帖斡旋。很多时候,低调无声,才是周全之道。

飞羽像是笼罩在朝云身上的一条河流,托他浮起,载他前行,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成为他骨肉的一部分。却也会浪头扑面,甚至暗藏漩涡。

公羊丞相的琴调愈发高扬,变宫调后又似裂帛一声--

“剩下伐谋一计,焉逢,你知道这是哪个调吗?”

朝云心中猛然一抖,揖道:“属下不通音律。”

“是‘羽’调。裂帛悲声,死士之调。你总听过易水悲歌,荆士刺秦的故事。”

朝云抿唇不发一言,这个故事,每个战士都听过。也不止一次,童子兵营地的教头分发木剑,假装从一卷破布里抽出;火头兵用擀面杖效仿击筑敲击着铁锅边缘;飞羽战友对练时,恶作剧般在输了后箕坐而笑--荆轲刺秦,太熟悉的故事。

熟悉到朝云此刻无法接话,脸上表情已然空白。

“为何不问‘为什么是你’?为何不问‘防备如此森严该如何有机可乘’?”

朝云噗通一声跪在琴前,重重磕头,连磕三个。抬起头来,额上沾了灰尘,眼中毫不掩饰着为难的凝重。他有一肚子的疑问,但只能等公羊丞相解释最要命的那个。

“朝廷政局如此,总要有转移矛盾的出口。”夜露寒重,公羊丞相咳嗽了几声:“需要再给陛下几年的成长时间……唉……我真怕撑不到那一天。无论再防备森严,谋骁月帝一人,总比谋一国容易。这就是防备森严却依然启动这个计划的理由。”

朝云的心像跌落到了冰窟窿中,他机械地只想再继续磕头,却忽然意识到昊城的寒风那么冷,他的手一时间撑不住,只好先僵着。

“至于……为什么是你?”

公羊硕迎上朝云黑榛般的瞳仁,近乎怜悯的注视,声音却愈发平缓:

--你大概,需要时间想一想。

窗外寒风愈发猛烈,窗外风中的冰碴击打在窗纸上发出莎莎声,朝云的心,慢慢地滑落在冷硬的石地上。

要花多长时间去想起他有一个刚相认的在骁月的弟弟?

一个时辰?

一天?

十天?

可不可以--一辈子?

其实一瞬间就能想出来。

甲胄在身,不便全礼,一般只作单膝行礼。但是朝云却依然双膝跪倒,腰腹间的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硌人的不舒服声音。一字字道:“属下以为,此计并无胜机。”

公羊丞相神色深邃:“焉逢,若无胜机,便不会有这个任务提案。你身为飞羽首将,说这种话,知道意味着什么?”

朝云颔首:“属下知道。”

飞羽创立之初,分为飞之部、羽之部相互竞争,两队的成绩,关乎其队长担任未来飞羽首脑的选拔。在之前三神兵的任务中,羽之部暂时领先了飞之部。眼下,如果朝云无法完成交付的任务,他们的功绩,又会落后于端蒙他们,对焉逢的评价也会大打折扣。

公羊丞相道:“多闻使说过,他更看好你。如今本府却不得不感到怀疑,纵然任务艰险,但身为军人,合该有一试的胆略勇气。从军多年,最基本的道理,应该是不需要本府教,你也懂。”

朝云面露惭色,却未改目光坚定:“回禀丞相。属下懂得这个道理。但属下也懂,当年持国使创立飞羽之初,也曾教授我等,飞羽诸将,合该有能力权宜任务。丞相说得不错,此事交付旁人,确有一刺之机,是属下深知个人决策会受感情干扰,反会累及任务。不敢辜负丞相。属下据实以告,句句肺腑之言。望丞相明鉴。”

公羊淡淡道:“也就是说,家国大义,在你心中比不上兄弟之情?”

朝云道:“都重要。正因如此,属下才明白,感情会干扰判断,合该自请避嫌。”

公羊丞相捋了捋胡须:“你的心,本府明白了。是当年老友看重的徒弟,重情重义,是好事。本府并不想让你忠义两难。给你一个月时间,如果你能想办法让你的兄弟,离开骁月。是不是就不会为难了?”

朝云知道这是最大限度的宽宥,公羊丞相是讲道理之人,所以之前才说得如此直白。他重重磕头道:“回禀丞相,我兄弟二人本就是尧汉之人。属下也一直想带他回家,让他汉室衣冠复旧。丞相肯给机会,焉逢无以为报。”

“去吧。”公羊丞相道:“不过你记住,一个月后,无论他离开不离开骁月,刺杀计划都会启动。你既然自请避嫌,能置身事外,但飞羽其他人责无旁贷。你不能承担,刺杀行动交由端蒙全权负责。”

“不过,这样一来,等此事毕,你就再也比不过端蒙,也不可能有机会担任未来飞羽部队更高层的领导职务了。你和端蒙,都是优秀的领导,但风格迥然不同。纵然不计较个人荣辱,你在今日的放弃,来日飞羽将走上完全不同的一条路,可甘心?”

朝云揖道:“如果成真,也是飞羽和尧汉的选择,属下无怨无悔,自当好好辅佐端蒙。”

朝云告辞后走出中军帐,昊城第一场薄雪,正从阴霾的云波中缓缓飘落。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发梢间又消融,就像他也会在乎过的得失和荣辱。并不计较和端蒙的竞争,却也不至于完全放弃。刚从军的青年,谁没有一腔打到洛城痛饮美酒的豪情呢?那些战士的沸血,不需要刻意回想,做任何事的时候,也都在。但如今,必须让位给更重要的东西。

焉逢不能和任何人辞别。习惯了执行秘密任务,飞羽内部对突然来去不明的行踪,也保留着默契。

剑气时断时续,无法长途奔行。焉逢在南阳渡口坐船离开尧汉境内时,喝了一口渡口酒肆自酿的土烧酒。执行军务时本来禁饮,军中的酒禁令,他从来也没犯过。但这次,秘密潜入敌国的飞羽队长并不是在执行军务,所以他小小酌了两口,酒量很好,脸完全不红。

风吹拂着,船头伪装成寻常百姓装束的战士,系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围巾,望向雾蒙蒙的江面。船要行驶一夜,宽广险弯的大河,偶尔几只弄潮的水筏子,艄公唱起渔歌轻快的调子--

“避世垂纶不记年,官高争得似君闲--

“倾白酒,对青山,笑指柴门待月还--

2

洛水河畔。

淇水旷野,河面结了薄薄的冰棱。朝云没有走官道,那里是骁月兵严加盘查之处。

到达洛水江边,剑气又不灵了。朝云慢慢沿河行走,不指望走木桥,河道中的桥路一定是重兵把守的,但是如果能找到野渡、舟楫……

之前已经传书一封给暮云,暮云会出城与他汇合。他得找个人烟稀少所在,免得被看到。必须把握这个机会,想办法将暮云劝离洛城。

走到河边一片割得剩茬,光秃秃的冬田边,扎的金黄草垛已经干枯,却有个瘦小身影倒在了草垛边。

朝云连忙抱起了那个孩子,临近寒冬竟然身上只披着一条麻褂,瘦得肋骨根根可见。朝云一边解开胸前戎披,把小孩子用怀中温暖裹住,一边从怀里摸出随身携带的军粮,麦饼和肉干,喂给那个在冻饿中缓缓恢复神智的孩子嘴边。

小孩差点把朝云的手指咬下来了。吞咽下去,终于有力气,在朝云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起来。没多久又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困极睡过去。

四下稀无人烟,连茅草屋都看不到一人,为何会有这大片大片无主田垄,平时又是何人耕种,看不到耕农的房屋?

朝云的目光在扫过插在草垛上空荡荡的旗杆时忽然明白了:

--军田。

初冬时节,早已收获完成,不剩余粮,这个小孩可能想来捡土里剩下的谷糠吃,却冻饿昏倒在路旁。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朝云抬起头,河对岸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暮云骑在一匹白马上,熟悉的白发飘扬在空中,天寒也没有阻碍在厚实的衣料外罩一层能被轻风吹起的绸和纱,深秋的风吹落树叶,吹鼓起宽大的白袖。

河面在这里充其量算一条小溪,二三丈,不算宽。暮云胯下骑着的那匹“的卢”似乎只用纵身一跃,就能淌过。可是暮云勒住了金羁,让马儿低头吃草。他自己折身下马。站在河对岸,遥遥与那位,上回相认后,并未来得及多余闲话的兄长,默然对望。

隔着雾蒙蒙的河水,割茬的枯黄田间,换上平民装束的朝云,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农民小孩,闭目无言。一河之隔,绸缎衣装的暮云整理着马儿的金络头,彼此都神色凝重。河面薄雾遮住或模糊了某种边界,升腾起一股不知所起的默契。

暮云整理完笼头后,对着马儿臀后拍了几下,的卢凭空一阵小跑,高高跃起,跳过三丈小溪。温驯地走到了朝云身边。

朝云单手抱着那个饿昏的孩子,另一只手撑在马鞍上,发力一按,身体漂亮地腾空转体,坐上了马鞍。这单手上马的潇洒身法,连素来骄傲不服人的暮云,都暗自在心底喝了一声彩。

许是带着两个人,马儿行动得更谨慎,跳过小溪时更稳当,没有溅出多大水花。只一路小跑,载到暮云身边,喷出响亮的鼻息,似乎在期待主人的嘉奖。暮云也不负它所望地,从马鞍旁褡裢里摸出来一个梨子,喂到了白马嘴里。

朝云依然是抱着孩子,稳稳当当落到地上,把小孩轻轻靠在一块宽平草甸上。站起身来,用饱含欣慰的目光,上下打量暮云。

“良马得驯,马术着实不错。只是累你和它,出城跑这么远。”

暮云挠挠头,还不太习惯目光与这位兄长交接过久,来到面前的感觉,更是恍不真实,用徐府教出来的,非常礼貌的腔调:“信中说在城外见,我大概也明白缘由……尽量不让您为难。”他张了张口,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喊出已经很陌生的称谓。其实他未尝不想叫焉逢一声“哥哥”,可是望着那张不久前才厮杀得你死我活的脸,竟是叫不出来。

地宫和义父墓前,焉逢救了他,甘心引颈就戮。而后暮云剑气发作,也承蒙焉逢将他带到猎户屋中疗伤。

暮云当时,虽然对焉逢说了重话。但心中,其实早已接受这个哥哥,观其用舍行事,对这位分别数载的兄长,其实十分尊重。但那日匆匆轻别,来不及进一步联络感情,不久后就接到了对方请求在城外荒僻处一唔的信函。暮云连忙安排好铜雀事宜,以绝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方法,悄悄出了城。

然而,缺乏亲近熟稔,只能竭力以最友好的姿态来应对,比起平日面对亲近之人的随和,客气得近乎生硬。但这对于素来冷傲的暮云来说,已属难得。

朝云也许久没有当兄长的感觉,一时暗愧做不出哥哥的样子,饱含歉意揖道:“是我,让你为难了。”

暮云摇头:“放心,我动身前仔细防备了。不会有哨子眼线盯的。这里也够远离人烟了,要说什么都方便。”

“可是这里有军田。”朝云沉吟着,目光四顾,投在不远处迷迷瞪瞪的小孩子身上:“还有流民。”

暮云也不清楚这里割麦的军队是哪支,暗赞焉逢的思虑周详,提议道:“那不如,骑马去个安静地方。我保证没问题。”

“听你的便是。”

朝云临走前,给那个孩子留下了一点口粮,问道“孩子,你家里人呢?”

孩子跪在地上给恩人磕了一个头,朝云来不及阻止,听他道:“我爹娘都战死了。谢谢恩公。我不会赖着您的,我现在吃饱有力气了,这就去投军,替爹娘报仇,杀光那些尧汉狗贼!”

注视着孩子一路小跑的背影,朝云木然站在原地,脸上表情似乎轻轻一碾就会碎掉,还僵硬地保持那个虚托对方起来的姿势,可是怀里只有空荡荡的风。

暮云以一个漂亮的身法翻身上马,控住笼头,马喷着响鼻。暮云投来关切的清澈目光,看着朝云站在草垛麦茬间,脖子上长长的红围巾被吹起,像是在看一只红色的羽箭,飞离故土的心脏。又像是在看一块锻红的铁条,滋声浸入冰泉中。

暮云伸出一只手,骨节分明,“来。”朝云默默走到马旁,仰头看暮云关切的神色,忽然用力握住对方掌心,借着那股力气翻身上马,坐在暮云身后。刚坐稳,暮云便扬鞭打马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许是载了两个大活人,的卢奔得不如之前平稳,加之暮云控马朝山路上走,颇有一番颠簸。

朝云把手搭在暮云肩上,开始想抓紧,却又唯恐用力大,抓痛了这位弟弟一看就不是很宽厚的肩。朝云只好又把手移到腰旁,却又不好意思握那截细腰,只在颠的时候扶一下,平稳了又放开,颠的时候又不得不扶住。

几次过后,暮云在心头暗叹:原来不知道该如何亲近同胞兄弟,束手束脚的,并非他一人。看焉逢刚才那副从容镇静的神色,还以为他能有多适应,自己则充满了挫败感。

暮云不由得轻松了许多,心头斩获小小的得意:他趁着的卢再一次颠簸时,把朝云的手拉到自己腰间环着,道:“坐好别乱动。”语气好似不耐烦,看不到的表情却舒缓下来。

朝云只得沉默地环住弟弟的腰,在马背上继续颠簸,半响闷闷道:“应该吃得很好啊,怎么没长多结实?”

“不影响,我很强。”暮云一本正经回答,会错了哥哥的重点。

朝云终于笑了,不是开怀大笑,也不是苦笑,只是抿起嘴角,情不自禁从胸腔里出来的闷闷的浅笑,他一笑,贴着暮云的背就开始轻震共鸣,于是暮云受到感染,也轻笑起来。

偏僻荒野,泥泞山路,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两位青年破冰的笑声,给肃杀初冬,渡上了一层暖秋残留,片片枯叶飞黄的,金色光泽。

3

北邙山顶。

参天古松,围绕一片平整石地,光秃秃草木不生。高风盘旋,吹得古松哗啦啦响动。

暮云正把马系在一棵书旁。朝云打量四周,用手轻轻抚过旁边石块上的剑痕,道:“这是--你练剑的地方?”

“练剑的一个地方。最偏僻的一个。”暮云解释道:“山高,不太会有人找来。”暮云在洛水畔和军营里都有练剑场,但那里也有徐府下人,他就把朝云带到北邙山顶,这是他发现的秘密地盘,遍布少年时代的剑痕。

朝云站在山顶上俯瞰,是个清幽的好地方,孤山高耸,四周低矮的丘陵,杳无人迹,只有很远的山坳间,依稀飘起了一股炊烟,青山翠木间,掩映着一段红墙。

朝云指着很远处的山间红瓦道:“北山脚下……难道是洛城著名的,驮经西来的白马寺?”

“不是,白马寺在前山,人太多了。这里是后山,就一个小庙。只有住持和两个小和尚。他们不理世事的,待会儿你想的话,可以去坐坐。”

“容后再议吧。”朝云撩开袍襟后摆,在一块宽平白石上端坐下,招呼暮云也坐在对面,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这次前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离开洛城,跟我回去?”

暮云反应极快,神色一惊,关切道:“两国要开战了?”

朝云知道暮云和紫衣关系匪浅,如果自己透露出蛛丝马迹,依暮云对义兄的信任和不设防,难免不被紫衣套出些什么,自己决不能提前打草惊蛇,虽然自己不参与端蒙他们的计划,但也不能影响,让对方提前防备,功亏一篑。便半真半假含混过去:“迟早都要开战的。”

朝云诚挚地看着暮云的眼睛,强迫他与己对视,缓缓道:“我不想与你在战场上见。如今身份已明,你的养父又……”他顿了顿,想到了上回在徐直墓前,暮云失态的剑气发作,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你生为尧汉人,养父也心属故国。你可愿放下此间,与我同去?”

暮云也是想到了义父牺牲,为送战友飞羽们出城,不由得眼神一黯,抿着嘴唇,露出了那日朝云面对着丞相时,类似的凝重的神色:“我都明白,只是义兄待我恩重如山,我若背离了他,也是不义,我很为难。而且--”他捏紧拳眼,并不想在此时置气,胸腔中的愤懑却不自觉流露出来,“我是不会效力尧汉的,两军阵前各为其主,师父的仇我不怪你,不代表我没把这笔帐算在他们身上!”

朝云仿佛体会到了那时丞相的心境,再次暗暗感激丞相的明达,劝道:“我并不是想让你背弃义兄,更没让你效力尧汉。只是你,能不能,离开战场的刀光剑影?离开洛城的波诡云谲?母亲泉下有知,定不愿让我们兄弟在战场上相见--”

听到“母亲”二字,暮云脸色一僵,流露出惶然之色,别过头去不敢看朝云,心中猛然像被重锤鼓响,嘴唇都发白了。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蓦地把头埋在了双手间。

朝云意识到他的异样,还想掰过肩来瞧瞧,就见他双手捂着眼,一副好似要哭的模样,心中不由得疑惑,心想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一下子提了太多要求,让暮云有些承受不了。也罢,本来就没打算一朝一夕就能劝成功的,一个月还有时间徐徐图之。

朝云宽慰道:“也别太为难了,慢慢考虑吧。今天就说到这里,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看那个寺庙?”其实他最好奇的是想问问弟弟头发为什么会变白,也押后再考虑了。

暮云本来攒起的全部勇气,准备开口说出昔年母亲被他剑气发作害死的真相,溜到嘴边的“我有一件事不想瞒你……”在兄长这番开脱的温暖前,忽然就脱力般失去了出口的力气。

——下次再说吧,让他最后软弱一回,多做一些心理建设。他暗暗捏紧了拳头,明明已经是个可以担当的成年男子了,却在兄长面前,就不自觉放纵了自己……再也不能如此。

--下一次,我一定能鼓起勇气告诉你,也一定能叫出“哥哥”。

暮云躲闪兄长的视线,心事重重也在考虑着跟他走的那些请求。“好吧,容后再说,给我些时间考虑……请跟我来,我带您去寒山寺。”

4

寒山寺只有一个住持和两个小童,住持不理世事,万法凭缘,一番闲侃后,朝云竟然决定,暂时在此落脚叨扰。他甚至捐了不少香火钱,以充食宿。

暮云吃惊道:“您怎么能在这里呢?我都安排好了,跟我回去……”

朝云摇了摇头:“我是不能进城的,这附近的客栈,以防万一,也最好不留宿。”

暮云解释道:“我知道,所以我本来决定,把您带去徐府在城郊的一栋田庄。养父走后,那里也没下人了。”

朝云还是摇头:“徐府的宅子,骁月的司平部记录得很清楚。”

暮云环视着寺内薄木板房,案桌上的灰,床上的薄絮,神色愈发愧疚:“那也不能住在这里吧。”

朝云温和地笑了笑,他推开窗户,一个小和尚在酿祭祀用的素酒糟子,一个小和尚正把煮沸的井水,浇到冲茶的土陶碗中,热腾腾的茶香飘来。“有酒有茶,不是挺好的?”

暮云并不是故意嫌弃,只是他从小生活环境优渥,就不自觉地替同胞兄长抱不平,关上窗户小声说话,不让小和尚们听见:“茶太苦,酒太酸。您执意如此,我也只好一趟趟跑来,带那些好酒好菜了。”

朝云连忙制止道:“别太频繁,会暴露行踪。那可就白费我住这里的苦心了。”他又笑道:“要是天天招待着好吃好住的,我自己都乐不思蜀了,又怎么劝你跟我走呢?”

暮云看上去仍然意难平,坐在简陋的木椅子上,听了这话恍然大悟般,愤愤道:“所以,我一天不想清楚,就一天要忍受这种不安。为什么飞羽焉逢,总是把脑子用在这些事情上面呢?上次骗我要割奶浆草也是的……”

朝云看着暮云仍然气鼓鼓的小脸,心底疼惜之余,更坚定了一定要在谋刺计划前,把暮云带离这里的决定,道:“你早些决定,就不用忍受了。”

暮云商议道:“可是,为什么是我走呢?您如果不打仗,也不会和我在战场上见面啊?非得要当这个飞羽的焉逢吗?我帮助义兄是为了报恩,哪天还干净了,或者我不想了,想走就走了。可是您,打仗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朝云叹道:“师父和丞相对我有再造之恩,辅佐丞相完成北伐大计是我的责任和心愿。等到北伐胜利,天下一统。我自然能解甲归田。眼下却无法放下。”

暮云皱眉:“北伐?一统?如果战场上遇到今天那个孩子,你会杀了他吗?”

朝云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今天那孩子说的话我听见了。”暮云眉头皱得愈发紧:“他要去参军为爹娘报仇,成为骁月的士兵。那么,尧汉飞羽尖兵在战场上,遇到骁月士兵,难道不该杀了他吗?”

一时间,朝云内心轰然破裂,仿佛被撕开一个大口,脑中震耳发聩的诘问,与暮云下一句质问,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

--“你既然救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我既然救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朝云紧紧攥住身下单薄的床板,不自觉留下五根手指印记。这些年他见过很多战事后的废墟,狼烟中的饿殍,烽火中的流人,兵燹后的秃鹫野狗。他也曾在深夜默默思索过那些光鲜背后的意义。想着赤门堡的敌耳,城外的民麦……但那终究是一个人的声音,随即被身边的战友们的欢呼,集体的荣誉,丞相的宏图掩盖了过去。

他渐渐学会提醒自己,不破不立,成就大业者有时免不了牺牲一些东西。却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身处在童年亲人的面前,更觉得回到了曾经那个,目睹了家破人亡也无能为力的自己。

剥离的身份,单纯的质询,指向心底从来就不曾舍弃过的那颗心--

--我不能,不愿,也不会。

朝云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我不会杀了他。”

暮云只是赌气般问一句他可不可以离开飞羽,借今天那个孩子来作话头,本来只是想噎一噎对方,也不指望能回应,却没想到朝云竟然郑重地站了起来,朝着暮云深深一揖。

“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暮云。让我想清楚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暮云完全被搞懵了,他本来就暂时做不出在哥哥面前随性撒娇的儿时模样,客气得近乎嫌弃自己,哥哥竟然对他行此大礼感激,他一边近乎惶恐地去扶朝云,焦急道:“您,您这是在谢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请您不要如此,我受不住……”

好不容易把朝云扶回椅子上,听他道:“暮云,这些年执行任务,边境上很多百姓,其实并无尧汉、骁月之分,都一样受苦。我当兵的愿望,并不是想要建功立业,成为大英雄。而是为了守一方平安,造福一隅百姓。北伐以来,我深信是骁月残暴,致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才愿意守土开僵,征讨暴戾,救他们于水火。可是你刚才问我的话,我才意识到--我本来,是想救他们的啊,怎么会做杀了他们的事呢?”

暮云眼神一亮:“那就太好了,哥哥。”

这是暮云第一次脱口而出,情不自禁地唤他“哥哥”。在他心中,才终于确认了这和小时候那个在吃不饱的情况下,甘心把粮食分给自己的好哥哥,灵魂深处依然没有改变。这声亲切的呼唤也让朝云心中一暖,他握着暮云的手,温柔道:“那,你是不是能答应我了?弟弟。”

暮云挠头道:“你要给我几天时间再想一下,处理一下这边的事。还有义兄,我得还他恩情,唉……怎生是好?”

朝云担忧道:“弟弟,我知你那义兄对你恩重,但他手眼通天,执掌大权,想必不愿你就此离开。你能不能,先别把你要走的消息,告诉他?我担心他……他过于爱重,怕是会限制于你。”

暮云思量了一番:“义兄不会对我那么小气的。不过你提醒了我,如果提前告诉他我要走,义兄智谋无双,恐怕会推测出是你在推动此事,再怎么说两国交战,你身份敏感。你在这里这段时日,我都不会走露风声的。唉,哥哥,你那么聪明,能不能帮我想个还义兄恩情的法子?”

朝云叹道:“恩情,哪有那么容易偿还。有的情义,一辈子恐怕都找不到机会。难道你要熬在他身边一辈子?说到底,你最能帮到他的地方,就是这一身好本事。但既然他爱重你,想必也不会强迫你去万军中取敌首级,做那些杀人的勾当。”

暮云老实道:“这倒是不会。”

朝云深忧紫衣智谋诡谲,暮云又从小受他诸多恩义,难保不会影响暮云心智,愈发想让暮云早日远离此间:“其实并非一定要待在洛城,才能偿还他的教养之恩。你有剑气千里来去自如,完全可以待他有需召去。”

暮云点头:“哥哥言之有理。我回去再好好思量一下。现下已近夜深,我也不打扰您休息,这就告辞了。”

暮云预备走之前,见屋内陈设仍是简陋寒酸得不忍直视,心中愈发歉疚,想从身上找点东西送给朝云。在怀中摸出了一面护心镜,递给对方道:“今日没来得及准备周全,还请您收下这个,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朝云看到,不由得笑曰:“大小伙子,怎么还带着镜子?”

暮云看到他脸上的揶揄,解释道:“这是铜铸的护心镜,背面也磨光了可以鉴光,既可以当护心镜,背面也可以自照。御赐大内的宝贝。父亲曾教导:君子应该明鉴衣冠,才是知礼待人之道。并不是只有女孩子,才需要照镜子。”

朝云动容道:“心意领了。既然是御赐,我便不能收了,来日你那义兄问起该如何解释。”

暮云道:“没关系的,家里很多个,徐府和练剑场都送得有。”他没说铜雀中那个青衣,简直是时时照镜子自悦,铜雀相关之事,他还是揣在心中保密,即便是对着兄长也不能明说。

“那就不拂美意了,多谢。”朝云把镜子摆在案桌上。

他们谁都没意识到被暮云揣回怀里的铜镜里,幽暗紫光一闪。更不知道遥远的云舞阁内,紫衣看着面前铜镜里传来的影像,露出冷冷的嘲讽微笑。这些镜子他让暮云安置身边各处,暮云不疑有他,其实这是一面可以监视对方的法器。暮云一举一动尽在掌中。

借着镜中监视,紫衣看清了焉逢如何偷偷来找暮云,如何劝他离开洛城。还真叫他暗暗吃惊,要不是有这监视之物,暮云悄无声息被劝走了估计都不知道。布局多年,恢复酋魔之身,夺取轩辕剑,功在旦夕。谁要是干扰此局,定不放过。

本来他还准备派个细作潜入寒山寺监视,暮云居然巧合地把护心镜送给焉逢,倒是省了他很多事。

5

这次劝暮云离开洛城,朝云本来感觉一切都很顺利,在暮云走后,却隐隐升起一股不安的预感。他不知道这种焦虑究竟从何而来。

朝云又等了几日,暮云也来了两次,大包小包的。暮云愈发在兄长面前分寸自如,不像一开始那么过分客气。

虽然暮云没有明确答应,但是可以看出对方的心在一点一点软化。种种迹象都显示,此事大有希望。

可是朝云有股奇怪的焦虑感,随着时间愈发加深。明明才过了七日,可是他错觉,明日就到了飞羽其余诸人刺杀的日子……

这种焦虑感在半夜察觉到有人偷潜入房间时,达到了顶峰。

半夜薄薄窗纸被轻轻撕开,与冷风一起灌入的还有一团漆黑的身形。风中一道利刃光芒闪动。

黑暗中“呛”一声,是刀刃和匕首相撞之声。

朝云以枕下暗藏的匕首抵住了力道相当的刀刃,黑暗中的火光炸响一刹那,又无声归于黑暗。借着那道雪亮刀光,足够朝云看见包裹在兜帽中矫健的身形。

熟悉的招式,熟悉的试手,熟悉的切磋,熟悉的--冷漠女声。

“很好,焉逢,看来你还没废了。”

朝云擦亮燧石,点着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从桌子对面站起来,裹在兜帽里的身形伸过来一只手,预备盖上刚点燃的火光。

“端蒙,不必担心豆灯,屋外看不到。点着吧。”

朝云指了指屋内唯一一张椅子。

微薄的豆灯照见端蒙坐下来,把刀搁在桌上。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神色严肃的美丽的脸。

“焉逢,此次行动你当真不参与?”

朝云沉吟道:“你是如何找到此间的?一个月后的计划,为何提前那么多天就开始了行动?”

端蒙秀美一蹙,断喝道:“不要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朝云与她同袍多年,深知端蒙的脾气,以一贯公事口吻道:“端蒙,我是否参与,丞相和使君,应该跟你交代得很清楚,我不参与。我请求你告诉我,怎么找到的,如果线索暴露过多,就要考虑转移了。”

端蒙这才微微软化下来:“横艾的符鸟。”

“果然如此。”朝云松了口气:“那么,计划缘何提前?”

“刺杀事关重大,必须早点准备才能周全。”端蒙眼神一冷:“尤其是,你还不在。”

朝云向她深深一鞠:“此事,真的十分对不住。”

端蒙看到简陋的屋子中不合时宜摆了好几样珍玩,各种装食点的盒子也雕琢精致,眉头一皱,叹道:“你把白衣劝走,也相当于帮我们了,毕竟最难缠的就是他--和你争了那么多年,以这种方式赢了,真够不甘心的。”

朝云心中想:我其实从未想去和你争什么。但他知道这话说出来端蒙又要炸,便以一种平淡到极点的语气转移了话题:“你们预备如何入城?”

“我们探查到,徐直大人生前,曾留下一条地牢里通往金墉台的密道。我们预备乔装入城--留下破绽,然后假作被俘入狱,通过密道前去行刺。”

朝云欲言又止,端蒙挑眉道:“有何良策指教?”

那一瞬间朝云心中焦虑之感更强,道:“设计被俘入狱,是一招险棋。万一他们直接下令格杀你们——虽然飞羽的价值,活人总是更大。但万一杀鸡儆猴……再者,地牢那些刑罚拷问,你们在找到密道入口前,未必熬得过。”

端蒙冷哼一声:“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们想不到?但行刺本就是兵行险着,不冒点险怎么行?真到那时候,吃苦受刑,要杀要剐,也认了,忍了,赌了。还是说--你想来指挥,想来负责?”

朝云连忙起身,诚挚对她揖道:“端蒙,我尊重你所做的任何决定。”

桌上镜面中,无人看得到划过一抹紫色幽光。

紫衣这几日看焉逢一举一动,暮云似乎快要倒戈随他而去了,正在盘算到底该用什么借口留住暮云,然后攒动他们兄弟相杀。飞羽居然送上门来,而且行刺计划都藉由铜镜,被他一清二楚地知晓,真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焉逢啊焉逢,就让你自以为谋算万全地带走暮云一段时日吧。他那重情重义的性子,当我遭遇危难时,是一定会回来救我的。他来救我时,遇到飞羽,还会不会手下留情?

到那时,被他杀死飞羽同袍的你,又会如何出离愤怒呢?

6

江色绿且明,茫茫与天平。逶迤巴山尽,摇曳楚云行。

盘桓几日,随着暮云态度越发软化之机。加之那日朝云夜唔端蒙后,意识到飞羽刺杀行动更紧锣密鼓。虽然不逼暮云下定离开骁月之心,但也以回乡之由,邀暮云暂时离开洛城,和他一起去看看故乡。

两人父亲昔年被充壮丁,死于劳役,母子生活愈发窘困,住在江边一所村落中。兄弟二人年幼时对地界并无概念。待长大后朝云去查探,才知道那正是昔年江陵战场被波及之所。江陵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杜公痛失江陵,乘机被苍梧国吞并,但尧汉并不承认。在政治上十分微妙。不过尧汉和苍梧还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同盟协议,这一块土地暂得修养喘息数十载。

暮云记忆中流民跣足,兵燹千里,残破的故乡,承载着太多不好的回忆。可是听朝云劝言中,竟然在十几年的和平后,重新变回,青山翠水,丰饶宁静的模样。这触动了他的内心,这才肯答应朝云一起去看看。

朝云提出不用剑气御剑而行,一路车马舟行过去,好好用双眼看看,踏在真实的土地上。暮云近乡情怯,更是不敢立刻面对,很自然地接受了提议。这正中朝云把暮云劝远离洛城一段时间的下怀,盘算着从南阳渡口,坐船下江陵,也要数十日,再在故乡盘桓十来日。那时候,飞羽刺杀行动应该就结束了。

客船要行十日,每日流水颠簸,睡不安稳。朝云虽然真诚为飞羽同伴祈祷任务顺利,但是夜间辗转反侧间,也愈发对此次刺杀计划感到迷惘:那个时候,公羊丞相明确告知,这是战略上的一步棋。可是北伐万千将士的奋武,不就是要光复汉室,扬王师之名,从水深火热中拯救百姓?那么,行刺成功,骁月群龙无首,政权崩溃,北伐不伐而胜,还有那种效果吗?

大汉将士占领骁月后,那些士兵,那个孩子……会如何呢?益州已经为了输送给北伐粮草,日益凋敝,无力再支撑,几乎要耗空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待仓禀丰实,国力雄厚。即便他们这一代不能实现,子子孙孙无穷尽就会有希望。可是子君却斥责他是妇人之仁,什么‘益州百姓就算为大汉都牺牲了也没关系,会被当做英雄铭记千秋万代’……脑海中闪过幼年时暴露在战火中的村庄,模糊像是抓到某种线头,按着脑袋坐了起来。

“怎么了?”暮云睡在船舱里另一张榻上,他和朝云都从来没坐过这么久的船,还好他们身体素质过硬,不至于晕船,但还是要常常调养休息。暮云见朝云捂着头坐在榻上,以为他是犯晕船症了,连忙走过来关切地打量。朝云很自然握住暮云的手:“没事……”

一个浪头打开,甲板一晃,暮云险些没站稳,又刚被朝云抓了手没法撑住,身体一歪,“哎呀”一声,不慎歪倒,恰好倒在朝云肩膀上。朝云也是感到那阵颠簸,眼神一凛连忙去护住暮云,把他从肩处带到怀中抱住。

又是一阵水浪,整个船舱都摇晃起来。朝云看着暮云仰面躺在他腿上,被他抱住。那阵重量陷入怀中的时候,像是幼年时爹还在时,带他们去收获的麦田中,把一袋沉甸甸的金穗,抛入他小小的怀中的感觉。

朝云脑海中,支离破碎战火的村庄背景中,忽然画出一根清晰的线。

他知道了那个答案,眼中泛起雾色。

暮云愣愣地仰视着兄长,这副画面在他脑海中很多年:小时候哥哥经常抱着他,他闻不到哥哥身上的味道,大抵是因为从出生开始就有对方的怀抱。但是多年后再如此,哥哥的神色和那个时候并不相同,那时候单纯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却像是星沉玉碎,更深更浓的东西陷在里面。

哥哥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话。但又不像是仅仅对他说,像是通过他的眼睛,去告诉更多的人。

“我曾是被放弃过的那群人。所以,我不会牺牲你,牺牲他们。”

益州的百姓,骁月的那个孩子,暮云,我的弟弟。

--我是想救你们啊。怎么会去杀了你们。

这没头没尾,梦呓般的话,暮云听得半懂不懂,却觉得兄长身上有一股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被那股力量笼罩着,能逐渐敞开冰封的心扉。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抚一下兄长皱起的眉间,半路却触碰到对方的脸。

下巴和脸颊,皮肤下有隐隐的青茬,暮云指腹间感觉得到一点点麻痒的扎手。他忽然心底一动,在手指间灌注了微弱的剑气,然后慢条斯理地,贴着脸缓缓抚摸过朝云的脸颊,一股股细小微弱的剑气轻轻刮过兄长的脸上青茬,随着他手掌游走的地方,碎屑胡茬,纷纷掉落。

朝云委实没想到剑气还能这么用,闷笑:“剑气刮胡子?”

但细想也合理,剑气本来就比最锋利的利刃还好用,收发自如,刮胡子的刀能做的事,为什么它不能?而且更如臂指使。

“我也来试试。”朝云一手托起暮云的下巴仔细端详,“这里还有一点。”说着把手掌盖在了暮云脖颈的喉结上,掌下仿佛一颗会骨碌碌滚动的软球,却在被他掌心贴上的那一刻,驯服般静下来,要害被世间最锋利的东西贴上不自觉地颤着。可是朝云控制剑气轻轻刮过喉结残留的那一丁点硬茬。像是孵化一只即将出壳的鸟儿。

朝云抬起手来,望着暮云仰着的脖颈,刚刮干净的喉结透出一种不见天日的嫩粉色泽。他忽然心底一颤,赶紧转过头找吊架下悬挂的葫芦汲了口水喝。他没有学过多少文墨,只听人说,那些人是有“性情”,他不懂究竟是什么,此刻却好似触到了一点苗头。

暮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兄长刚移开的骨节分明,温暖的大手,刚才上面还有与自己出自同源,却迥然不同的剑气,也是没有味道的,像哥哥一样。喉咙间好像还被那种剑气游丝浮絮般环着,就像一条看不见的围巾--说起来,倒是从来没见哥哥摘下那条红色围巾。

下一个浪头打来,这条嘉陵江以急险著名。船舱又是一晃,朝云赶紧把暮云捞住抱紧。暮云并没有动弹,顺水推舟靠在兄长怀里。

没有味道的怀抱,温暖的手掌,颤动仿如破壳鸟儿的触感。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义父教自己闲读的,有这样一句--“惊风乱飐芙蓉水,江流曲似九回肠。”

在他们到达江陵目的地后,嘉陵江还会往下游流去。它的下游是江淮,江东,和江南。有句话叫江东子弟多才俊,暮云不知道江东是不是个好地方,但江南一定是的,哪怕他没有去过。没有见过桃花春水,烟柳吴越。

没关系,这条江见过就行了。

7

暮云怀中的另一面护心镜,忽然发出铮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舱室,像是一轮纯白的月亮,冉冉升起在半空中。

朝云震惊地看着那面镜子:“这是什么?”

暮云也是第一次见,更让他吃惊的是,镜面现出了紫衣的脸庞。他素来高高在上,不食人烟的义兄,此刻嘴唇边却流淌出乌黑的血迹,梳得齐整的高簪也狼狈散乱。

“暮云,救我。”那以传音发力的声音消失后,镜子啪地从空中掉落在地,恢复了普通的模样。可是它带来的冲击,远远没有结束。

“义兄遇到了危险,我要去救他。”暮云脸色煞白,想从朝云怀抱中挣脱而出,却被朝云反应极快地施展剑气禁锢住。

朝云心头剧震,心念电转间,万万没想到这面镜子竟然能让紫衣对暮云传话,说不定本身就是有灵性的法器,那么当时端蒙来自己房间中告知计划时,这面镜子放在旁边,岂非是从一开始就走漏了消息!照此看,参与计划的飞羽都凶多吉少!

那么,他更不能在这时把暮云放回去了,飞羽绝不是他弟弟的对手。

“什么意思!你放开我!”暮云瞪大眼睛盯着朝云,脸色愈发苍白:“你知道是不是?你们是早就想要害我义兄吗--”暮云边吼边施展剑气去挣脱束缚,他的剑气本来更强,只是失了先手暂时落于下风,真认真拼起实力,逐渐快把朝云的剑气屏障撕开。

“目标不是你义兄!他没事的!没有遇到危险!你义兄在哄你回去!暮云,你不要回去!”朝云急道:“不是说好的远离这些事吗?”

“那目标是谁?”暮云手中剑气愈发强盛,脸色也更难看:“能让你们动手的……我猜,是骁月皇帝?你救骁月的小孩子,却要刺杀这个国家的皇帝。真的好奇怪!”暮云那声暴怒的单纯质问让朝云心中又被“嘭”地重鼓锤响,震得他两眼发昏,心湖激荡着夜夜不安的质询:我都想救,我不想牺牲的,子君斥责我太过心软,我一直来的矛盾和痛苦……

朝云心底愈发自疑,手中的屏障被波及得不稳。被暮云强韧的剑气刹那间撕开了缺口。

暮云一脚踹开船舱的门,跑到甲板上施展剑气御剑之术,朝云紧随其后像抓住他,却慢了一步,没捞到暮云的衣襟,耳畔剑气之龙的风声激起冲天的水花。暮云载着御剑乘龙之术,飞速赶了回去。朝云尽管知道自己的剑气不稳,但是运使到极限,也要赶到骁月皇宫。

他必须赶回去,除了他没人能挡住暮云了,甚至连他也不能完全挡住,但至少希望--朝云神色愈发苍白,刚才看到那面镜子发出灵物光芒,在心中痛切的思量:如果真的计划完全暴露了……凶多吉少的飞羽战友,请你们再坚持,坚持一下,我救你们出去!

在化身为剑气冲天而起时,朝云看到,嘉陵江面因为刚才和暮云争斗,泛起了汹涌的波涛,白日里明媚的江水,仿佛化身暴戾的野兽在黑暗中咆哮。朝云本以为他能带着弟弟,渡过这条江一起回家,可是如今陡然变得险恶起来,那么宽那么远那么激荡的江面,要如何泅渡才能到达彼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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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是一首思乡的诗:谁说黄河宽呢?乘着小舟就能到了。谁说黄河宽呢?一片小舟都容不下。

多说几句帮助理解:文里面重要的片段基本都是围绕着河这个意向来强调的。最开始救小孩子,兄弟两是站在一条小沟两边,很轻松就能达成一致。但是河越来越宽,不但有险流,也有温柔的江南春水(是有的)

后面的剧情飞羽还是那么死,哥哥还是那样被冤,弟弟还是那样来救。梗概是不是完全相同?但内容肯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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