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春》
青山日落,垄间孤坟。坟边绿树碧草,远处有暮霭炊烟。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父长眠于此也算是清静。洛城西,有王陵,有乱葬岗,更有无数普通百姓,这个地方埋过天骄和庶民,今日无悲无喜迎接一位世人眼中功过平庸,却实则是不为人知的忠肝义士的性命。坟朝南望,风水的好地方,亦或是故土的方向?徐暮云不想知道答案。
徐暮云把酒倾倒进褐色土陶碗,眼泪无声顺着他苍白秀皙的脸庞滑落。泪水是不能伤人的,只会伤害到自己。坟前的话语虽然不一定都能成真,但压在心头是最重的。他又是被放弃的那一个,软弱啊,徐暮云,这种事还没有习惯?不过,未来留给他习惯的机会也寥寥无几了。
一叠叠纸钱串子烧成灰,坍塌成黑色的壳,又像蝴蝶被吹碎在风里。陇头旷野的熏风,吹向黄昏的地平线,难以企及的天边。徐暮云的童年葬送在十岁,他的少年时代断裂在今天。都再也回不去。
风止息,陶碗里的酒却微微漾开。徐暮云眉头一凛,以他的耳目当然听得出不速之客到来的脚步,对方也并未刻意掩盖。战靴踏在泥土中的沉滞脚步声,一点都不像寥寥几次碰面时,习武之人练出的虎步龙行。在徐暮云身后三丈远处,小心翼翼站稳不动,直杵的方天画戟扎进黄沙里。
徐暮云故意不回头,自己脸上的眼泪不想被看见,他也不想面对那个人的脸,不想跟他说话,不想理会脑海里爆炸困惑得几乎撑破头的那些质询,暮云四肢百骸都涌上灵魂中的疲累,却仍然双眼布满血丝强撑着不回头。
身后传来两个膝盖着地的噗通跪声,飞羽十杰之首焉逢,跪在为了尧汉牺牲了半辈子的忠臣坟前,磕头到泥土里,手掌上都是草灰。望着亲生弟弟的背影,不忍心再多说一句大义是非,只道:
“徐大人,是真正的英雄。”
徐暮云终于把所有眼泪都逼回去,他转过头,直勾勾盯着跪在身后的人,焉逢的一双眼睛盛满了满溢的愧疚和痛苦,和梦中不一样,他已经快要想不起来梦中的哥哥的长相,越来越模糊,眼前的焉逢渐渐在意识中和哥哥的模样重合……徐暮云眼眶通红,嘴边勾起讽笑,咬牙切齿,声线冷如锡铁。
他指了指坟冢,又指了指自己:
“孤直臣,不孝子。”
“暮云……”跪在泥土的战士下意识伸出手,忘记了这中间隔着三四丈远,坟冢,血和恨,只想轻轻抚平弟弟的眉宇,与地宫内怜惜轻拍在他肩上的那三下一般,只当隔着遥远的时空的疼呵。那时候的心情,哪怕被当成一辈子恨之入骨的仇敌,最后死于其手,都无怨无悔。然而事实被说破,非本之愿,来不及有任何补偿,又承徐直以命自戕之情……怕是终其一辈子,都难还清。
朝云黯然垂眸,心甘情愿承受这种恨,越是被恨反而越能解脱。他想到了军中有一种刑罚,叫做“黥”,在逃跑的士兵脸上刺字,就永远不能再逃离战场。自从十二岁无法救下母亲和弟弟,他早觉自己也是个逃兵,该受黥刑,然后战斗至死,成就他的宿命。
他拼命地出生入死,逼自己入绝境,想着有朝一日战死沙场就能解脱,又竭尽全力活下来;无论多么痛苦都拼命活下来,又何尝不是为了找到失散的母亲和弟弟。如今母亲已逝,那么,拼了三魂七魄,拼生拼死,只剩下你。所以,无论你如何怨恨我,无论如何向我复仇,都坦然引颈受戮,就像在商昭疑冢里一样。
“别逼我在灵前动手。”徐暮云心中黑色潜流汩汩流淌,熟悉的剑气从四肢百骸涌上,侵袭全身,他咬牙忍住。这股剑气在他情绪不稳,或是内息紊乱时就会发作。如今遭逢大变,心绪剧烈起伏,他赤红的眼眶已经渐渐凹出狰狞的轮廓,脖颈和手臂上青筋都鼓出,声音带上了危险的嘶哑。徐暮云拼命摇着头,双拳攥紧,浑身血液都好似要爆裂。他禁锢在体内的剑气疯狂撞击着胸膛,困龙撕咬,几愈破壁而出——
朝云神色关切,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勇敢地空手迎上去,方天画戟放在了原地,他不愿用兵刃指向暮云。如今剑气练成,又有瑶草之花加持,实力早已今昔非比,甚至有能力与暮云一战并全身而退之力。可是就像暮云所说,这里是灵前,不能在此处打扰徐大人安息。所以他要把暮云带离这里。剑气发作的失态,弟弟定然不愿被徐大人看到……
寻常人无法近剑气发作时暮云周身,会被剑气之壁割伤,严重者如兰茵甚至付出了性命。可是朝云拥有的剑气是同源的,当他展开周身屏障,那些利刃般的环伺剑气在触碰到朝云的剑气屏蔽时,不但没有猛烈地发起攻击,反而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虽然目下还非常不稳定,但是能在饕风烈浪中留下一处没有交锋的通道,已经足够朝云步伐坚定地走到弟弟面前。他一把将浑身战栗,依然在剑气发作折磨中痛不欲生,双眼狰狞得几乎皲裂,身体颤抖得宛如秋风中一片落叶的暮云,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你走!”暮云意识混乱,视线模糊,已经无暇注意周遭。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魔鬼,任何人都会在剑气发作时被伤到。义兄如此,兰茵如此,所以剑气发作时他总是想尽办法远离人群,或把自己锁在山洞里。这个时候的“走”字已经不再是仅仅赶朝云离开此地,更是惊慌担心对方会被剑气伤害。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暮云内心深处,自商昭地宫内那惊骇的相认后,再如何困惑委屈,再如何装作冷漠无动于衷,也实是不愿再伤焉逢一分一毫。
忽然间被抱住,暮云心中惊惧恐慌更甚,自己浑身都是致人死命的剑气,害怕下一秒这具带着温度的躯体被戳个浑身窟窿,鲜血染身——可是朝云没有流血,也没有被震飞,依然牢固地,把他用力锁在怀里。暮云瞪圆了眼睛,喉间充斥的血沫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剩痛苦的荷荷声。这种撞击会不会有内伤?会不会朝云看起来皮肉完好但身体的骨头已经全断了?还是说……难道他真的毫发无损?
暮云一边想,不自觉就用力挣扎,想要从那怀抱里挣脱出来,远离他,不要伤害别人,过错已经无法挽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已经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哪怕要替师父报仇,也不要用这种万劫不复的方式。暮云目呲欲裂,眼泪滚滚而落,无声地流下两行,滴落在坟前墓石上。
抱了满怀的白发在指尖缝隙里游弋,像织成长丝的白鸟羽毛不愿意垂落,如同白鸟至死也不停止飞翔,直到被从半空中射落,朝云察觉到暮云一心要逃脱,虽然不知原因,但是那么痛苦的模样,无异于也在他心上扎刀捅。他只想帮助暮云减轻痛苦,恨不得把那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把他搂得愈发紧,那样的用力,仿佛下意识害怕再一次失去,不放松一丝一毫。
朝云看着暮云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想替他擦去脸上的眼泪,可是双手在用力,腾不出来,便轻轻低下头,侧过脸,恰好让脸颊一侧贴到暮云的鬓边,皮肤带着的温度,温柔地蹭去了他流淌在发边颊面的眼泪。
这个位置,失而复得的兄长恰能凑在弟弟耳畔,呵出发自心底的温柔声线:“不怕。”
朝云运使剑气,载着暮云离开了墓地,降落在远离人烟的山坳间。这里有个猎户留下的打猎小屋。这一带的獐、鹿、麝常出没,秋天打谷后,仓禀丰实的季节,是秋獐最肥美的时候。然而此刻是春天,春天是猎人的赋闲期,不射春天万物生发时的走兽。所以猎屋里无人居住,只有几张木弓、不值钱的兽皮和稻草席垫。
暮云被剑气带着移动时闭紧了双眼,意识中针砭痛楚如蛆附骨般痛得他意识恍惚,却一直感觉在风声呼啸中被紧紧抱着,隔着对方身上穿戴的战士皮甲感受到令人安心的体温,他不知不觉间放弃了挣扎,浑身暴戾的剑气也渐渐平缓下去。仿佛筋疲力尽终于找到归巢的白鸟,什么也不愿思考,什么也不想深究,他听到山野间的寒雀的啁啾,听到刚化冻冰泉的呜咽。春天原野,草木渐新,莺歌浓艳,这样的怀抱,哪怕只能沉溺一瞬间……
朝云把暮云抱到了猎人小屋的床上安置,在下面铺垫了屋中剩下的所有兽皮和稻草。又把他行伍外披的红色氅袍解下来给弟弟搭在身上。然而在朝云在掖好被角准备起身时,那具本来已经逐渐和缓平静的躯体,忽然又像是被丢进了冰天雪地般,剧烈地颤动起来,剑气也有再发作的趋势。暮云紧闭的眉间又簇起一道川字,嘴里嘟囔的话语因为喉咙被剑气和血沫的压迫依然无法顺利发声,但是不断重复的唇语很清晰传达着两个字,令朝云心中一窒,毫不犹豫又把弟弟搂进了怀里。
“别走。”那个口型分明这样说。
这也是数十年的痛苦中,唯一的一次,可以祈求对方留下来,不离开他,而无需自弃、担忧和克制剑气的时刻。对方不会被剑气发作时靠近自己所伤,还一直抱着他。这一定是个梦,罢了,哪怕是梦,能感受到这近乎真实的温暖和安心,要是每天都能做这样的梦该有多好。
既然是梦,稍微任性多一点也没有关系吧,暮云一边这样想着,主动伸出手环进了哥哥的腰间。哪怕剑气发作的痛楚难忍,但是暮云已经深以为满足,甚至在睡梦中露出一丝安然的笑容。
那笑容落在朝云眼中,先是疑惑了一瞬,刹那间明白过来,胸腔里涌现的酸涩一直冲到鼻头,眼眶一热险些掉泪,把怀里的暮云抱得更深了些。朝云也经历过生不如死的剑痛发作,他能忍,也懂世上有比剑气更痛的事,但仅仅是有人陪着就可以抵过痛楚而露出微笑,弟弟,你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朝云伸手轻轻抚过那头白发,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氤氲了眼眶,断线珠子般无声流淌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下别说是伤心,他的心都要被捅得四分五裂了。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朝云那颗惯爱揽责的心又不由分说把这些在心里给自己记了一大笔,这一切是他的错,怎么补偿都不够。他明明知道,弟弟从小就害怕被丢下一个人,小时候不小心掉悬崖的后遗症,这些年究竟怎么过来的,朝云只略略想象,都觉心痛如绞。
想到相隔的弑师深仇,眼前有半江瑟红,血雨纷洒,忽又被大雪卷走,飘起了六月飞霜,天地皆白,吹起缟素,衣冠胜雪……
想起在天蓬峰上把暮云打落悬崖——那种亲手杀死了弟弟的感觉,时至今日依然一阵阵后怕,如果在那个时候,或者他所不知的冥冥中的时空里,他一无所知杀了暮云,不禁浑身寒噤。
迄今为止,老天还有最后一点不多的良心,他们两都还活着。他们之间尽管隔着国别、立场和深仇,却仍然有一丝希望未曾断绝。虽然微弱得像一根脆弱的丝线,但是血脉在,这缕冥冥中的牵绊就在。无论发生任何事,即便是他们自己。都无法亲手把它斩断。
暮云睡匀后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下去,头靠在朝云肩头,双手还像囫囵抱着个大木偶似的不肯松开。朝云想让他平躺下睡得好些,但只要稍微挪开些暮云就没法安稳,蹙紧眉头拱过来钻进朝云怀里才罢休,许是同源剑气才能压住暮云的煞烈剑气。朝云只好任他抱着,小心翼翼侧躺下,还在身下垫了大块兽皮,填充了许多稻草,免得压到对方的手。
朝云的肩膀快要被压麻了,却只是尽量放松,调整柔软肌肉的地方让暮云靠得更舒服些,不至于被硬邦邦的肩骨硌到。他情不自禁轻轻抚过暮云的一头白发,这是最想问却始终问不出口的事,分隔数年,青丝作何成霜?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都免不了一场心痛。
朝云心事重重,姿势也并不轻松,筋疲力尽地闭上眼,虽然现在暮云剑气平静了下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发作,朝云不敢轻易松开。渐渐迷迷糊糊打着盹,走马灯似的画面在梦中闪过:梦里暮云在哭泣,浑身血迹,却又朝他索命似的伸手,眼眶流下赤红的血泪;那个暮云忽然又倒在他怀里,伸手在他脸上画了四指滑下来的血迹。半梦半醒间,朝云好几次浑身淋漓大汗醒来,最近的一次,只觉得半边被暮云一直靠着,交托了全身重量的身子,好像已经麻木了。
朝云用剑气游走全身,来调动被麻木的肌肉重新舒展,运转了好几次。还不忘拿了怀里洁净的软布轻轻在弟弟脸上一揩:傻小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侧着睡就会流口水。让你平着睡,你偏要侧着抱进自己怀里。朝云脸上露出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好久都没有这样静谧又安心的时刻,心里有一块空的地方填满了,哪怕短暂,已十分满足。
暮云醒来时,半个身子侧压保持太久的姿势也是全身一阵酸麻,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抱着一个又大又暖和的东西,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暮云怔怔望着身畔朝云的睡颜,自己双手还插在对方腰间,自己半截从袖子里露出的手臂都被战士的皮甲印出了浅浅的压痕。对方的手则从自己肩上滑落下来。
暮云心情十分复杂,眼前这个自爆身份不久的“哥哥”,真实性虽在暮云心里已经八九不离十确信,却不想去面对,这也是造成他痛苦的根由。可是就在刚才,剑气发作间,那么牢固地把自己紧紧抱住,像个能去依赖的坚实身躯,带给他黑甜的梦境和从未有过的安心……眼下这位多年未见的兄长,容貌轮廓已经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可是这闭着眼睛的睡姿,仔细端详,那英气眉梢的末端,那翘起欲飞的长长睫毛,依稀是昔年的雏形。
暮云犹疑困惑着,轻轻抬起手,颤抖着想去触碰一下,就像去确认一个封存在内心多年的梦。手在伸到朝云脸颊边时,忽然被对方握住了,贴到了脸上。暮云的手很冰凉,被贴在兄长温暖的脸庞和宽平的手掌间,似在捂着一块冰。暮云一愣,想抽回手却没成功。
“我睡不着的。”朝云睁开眼睛,凝视着咫尺间的弟弟,感觉对方身上剑气发作的遗痕已经消散干净,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暮云的手还被按在朝云脸上,俊逸的眉眼间难得带了一丝懊恼,剑气发作完的三日之内,是最脆弱的时刻,每回他都要闭关三日,以免出门遇到敌人功力不逮。眼下竟然连只手也抽不出来,实是丢人至极。
“放。”暮云低声道。
“不放。”朝云把他的手按得更紧了些。
这是他们时隔十年后,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彼此认真凝视。如果画面能静止,这将是一幅充满张力的画面,两人神色复杂地对视,一个眼中是深深的愧意和怜惜,一个清澈的眼中写着迷茫和孤愤。他们彼此也能在对方眼瞳中看见自己映出的模样。两只按在一起的手,一道道凸出的青筋仿佛下一秒就会甩开炸裂。
然而最终,在暮云的坚持下,终于还是缓缓抽回了手,他刚准备从兽皮堆里站起来,半边酸麻住没知觉的身体忽然感到恢复血液循环时那种针刺的疼痛,脚下一软斜向下倒去。朝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接。暮云神色一凛,用尽全力迫使自己没有完全倒下,只是撑住了朝云伸出的手作为支撑,半跪在稻草垫上,粗重地喘息着。
“你还没恢复,先别乱动。”朝云不自觉带上了哥哥操心的口吻。精实的手臂像一截坚固桦枝,伸展开非常平稳,举得起几十斤的方天画戟,自然能很好地作为支撑。
“区区剑痛,我从来没放在眼里过。”暮云不自觉放了点厥词,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多少次剑气发作时在山洞里生不如死——可是朝云面前,他伪装着不愿露出丝毫软弱的假象,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硬生生逼下一口血。暮云并不愿回顾梦境里他是如何放心依赖朝云,一旦意识到那不是梦,只觉得脸上发烧,看到朝云眼神中的痛苦和担忧,更想随随便便夸饰自己的硬骨来赌气。
朝云半把暮云搀扶站起来,叹道:“你小时候最怕痛……”
暮云浑身一僵,站稳之后甩开了他的手,瞪大双眼,断喝道:“不记得了!”其实又怎么不记得呢,他不是不怕痛,而是早失去了疼痛时能向谁求得安抚的资格。暮云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相认后的独处,到底该不该复仇,战场各为其主,可是能寄托憎恨感情的敌人忽然变成了血肉相连的哥哥……太痛苦了,暮云一边朝门外跌跌撞撞走去,阳光从门窗照射进来,是不是走出去就不会那么冷了,他究竟该怎么办?
朝云听到“不记得”面色一黯,却并未迟疑地跟着暮云走出房间,刚想劝说两句,在阳光跃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忽然失语。暮云站在不远处,也静观景致不发一言。
山谷的初春,在阳光的点缀下,大片的草甸上各类植株花束,随着微风摇曳。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摇曳的紫荻间若隐若现,反射着点点波澜,浮光跃金。草木浓密,鸟语花香,雪白的水鸟和胖胖的竹鸡,在岸边的软泥上印下细小的泥印。溪边还有将化未化的清凌凌冰纹,不时发出清脆的开裂声,就看见冒出毛茸茸湿漉漉的小獭脑袋,嘴里叼着鱼。
陶醉在这等生机勃勃的春野美景中,忽然间那些煞气和仇心都模糊了,好像阳光真的能照进冰冷的内心角落,带来久违的温暖。暮云呼吸间都是熏风与青草的气息,本来冷硬的脸庞轮廓一点点柔和下去。他暂时只想待在阳光下,把他的身子晒暖一点……
朝云心中也暖融融的,他忽然扫到一片草甸,心头涌出一个念头。他握着猎户屋中找到的篾刀,走到那片草甸上,蹲下身刈茅草。
“你干什么?”暮云终于忍不住问。
朝云道:“这猎户屋顶有条缝,既然用了人家的屋子,好歹给人家补一补。”
暮云看着朝云熟练的动作,想来这些搭屋建房的事务,以前也没有少做。朝云割的主要是适宜搭屋顶的长长的白茅草。那片草甸上还有很多其他不知名的草。朝云不知不觉已经割了一把。暮云百无聊赖,也下意识看着他割草。
看着看着,暮云忽然眉头一皱,他看见朝云握着一丛矮灌准备割下去,这片矮灌木的茎秆是紫红色,叶片呈现圆卵,边缘有锯齿,数量还挺多,一直延到河边。
朝云的手埋在草根那里,似乎是握着茎秆准备连杆割下,暮云连忙喝止道:“你别割这草。”
朝云状若不知,反问道:“这草怎么了?”
暮云脱口而出:“这是奶浆草,野生幼兔的食物,这里这么多,肯定有一窝刚出生的野兔……你要是割了,它们岂不是要挨饿——”
话音未落,暮云已经看到朝云脸上终于忍耐不住的笑意,刹那间意识到对方的用心所在,果然朝云站起身,手中根本没有攥着什么草根,只是捏着一把石头,做出假装割草的动作,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没有忘嘛。”
昔日他们爹还在的时候,带他们去山上玩,认各种草木,还救了一只瘸腿离窝的小野兔。爹爹让他们兄弟二人去拔了好些奶浆草来喂养照顾。朝云当然认得那种草,他是听了“不记得”那句话后,去试一试暮云究竟真的忘了小时候很多事情,还是只在说气话——虽然他觉得是弟弟肯定说的是气话,但要让这个弟弟亲口承认,可不是那么容易。暮云小时候最喜欢小兔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善良的性子。
朝云脸上温柔的笑容看得暮云气不打一处来,意识到被小小摆了一道,却有种奇怪的暖流,似乎打开了少时记忆的开关,正在渐渐冲淡黑色仇恨的潜流。他嘴上仍是不服气,生硬地转移话题:“飞羽第一将,就把脑子用在这些事上面。说起来,你为什么不跟飞羽回去,他们不是和你情同手足吗?”
春风终于吹开了小溪上最后一片浮冰,那片长满奶浆草的草甸底,真的拱出了一团毛乎乎的小脑袋,一只幼兔,洞中不知还有多少只,满含希望地嗅了嗅空气中的花香,又扒拉着小小的爪子缩回了洞里,把脸埋在了母兔毛茸茸的肚皮下面。
皇甫朝云,或是焉逢,这时候的回答都一样了。做任何事,都不会改变的回答。生命会埋在泥土里,也重新从土中生发。时间永不回头,逝去的不会再临,可是仍然有下一个春天。洛城有春天,任何地方都有春天。春天虽然会过去,也逝去了很多次,但是没关系。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弟弟,这是自然力量,是和天,和地,和花开,和流水,和冰河化冻一样的力量,从亘古之初就存在那里,任何其余的东西都无法扭转和改变。
“他们再如何与我情同手足。又怎能比过真正的手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