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走了,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当护士打来电话,当郑嘉丽匆忙赶到病房,已是人去楼空。
她匆忙赶往太平间,一路上,郑嘉丽没有流泪,她的泪已经流干了,但当看到陈忠父亲那苍老的面容,那悲伤不能自已的眼泪,那趴在尸体前那满头花白的头发,还有那哀伤欲绝的神情,因哽咽而微微耸动的肩膀,郑嘉丽的眼泪又汹涌而来。长久以来的压力,使得她学会了克制,无论内心多么挣扎,她也不会号啕大哭,她抽抽噎噎地,任由泪水在脸上爬过,流到了下巴,滴到了衣襟,湿透了衣服的一角。
一周前,主治医生就告诉郑嘉丽,陈忠出现了并发症,生命垂危。郑嘉丽就打电话告诉了远在山西农村的公婆。婆婆有病,没来,公公和哥嫂来了。郑嘉丽忙着给他们收拾了住的地方。郑嘉丽虽然嫁给了陈忠,但跟陈忠的家里人还很陌生,除了过年探亲回过一次,便再没有见过了。郑嘉丽对公公和哥嫂实在难有亲人之间的默契,但却保持着应有的尊重和客气。
然而嫂子很不客气。看到小叔子人事不省,嫂子就问嘉丽:“嘉丽,小叔子咋病成这个样子?他可是牛犊一样的。”“怎么把陈忠累成这样,挣了很多钱吧!”嫂子别扭地说着地方普通话,两眼看着嘉丽,好像嘉丽脸上有钱一样。
嘉丽不知道如何回答嫂子的问话,简直语无伦次:“哪里挣很多钱啦,就是一个普通职员。不过,他工作很努力,每天加班,他工作实在忙……”
嫂子一副什么都明白的神气。哥哥和公公是老实人,只是低着头叹气,两人比着抽烟,使得屋子里烟雾腾腾的。嘉丽故意使劲儿的咳嗽,然后借着咳嗽的由头走出房间。
殡仪馆的人来了,要把陈忠的遗体拉走。这时花白头发的公公哽咽着对郑嘉丽说:“嘉丽,等一会儿,你哥嫂……唉!”
公公的话没有说完,嘉丽明白了,要等哥嫂来见最后一面。
正在这时,吵吵嚷嚷着进来几个人,领头的是一个大个子中年人,后面跟着几个,哥嫂也在其中。
嘉丽忙走上前去招呼,可是嫂子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就跟那个大个子说:“就这个,抬到大门口去!”
郑嘉丽看到那个大个子和几个小个子走到陈忠的遗体前,一下子把蒙着全身的白布掀开,作势就要抬起了。她一下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赶忙阻止道:“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要向医院讨个说法,把人给治死就得赔钱!”嫂子理直气壮地对着嘉丽说。
“你们,你们……这是造孽啊!”陈忠的父亲手指着大儿子和大儿媳气愤地喊着,也许太累了,他蹲了下去,接着语气沉重地对大儿子和大儿媳说,“你弟弟走了,就让他走好吧,不要折腾他了,他地下有知,会感激你们的。”
郑嘉丽感激公公能这么说,她看见嫂子瞪了一哥哥一眼,又把眼神儿飘向遗体,也就眨眼的功夫,眼神里多了些恐惧。
那几个人正等在一旁,大个子一腿笔直,一腿微倾,不停地观察着现场情况,看情况不对,就对嫂子说:“大嫂子,还没怎么着呢,就怂了!说吧,还要不要闹医院,还搬不搬遗体。”
嫂子看看大哥,又瞄了一眼嘉丽和公公,犹犹豫豫地说:“闹还是不闹呢?”她又拉了拉身边她丈夫的胳膊,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闹,还是要闹,不过不搬遗体。”
“好、好、好!你是主家,你说了算!”接着,朝着陈忠的遗体鞠了一下躬,带着几个小个子转身走了。”
哥嫂和雇来的几个医闹开始闹了。他们都穿上了白色的孝衣,坐在医院大门口,嫂子时而放声大哭,时而又诉说小叔子怎么被医院给治死的故事。其他几个人也学着嫂子的模样表演着各种绝杀计。
两天过去了,医院没有任何领导出面过问这件事。嫂子满以为这里的医院和她乡下的医院一样,只要病人家属一闹,医院就会赔钱。谁知道这城里的医院,咋是铁公鸡呢?本以为他们一闹,医院立马就会掏钱,可现在,医院的钱没捞着,她自己还得掏腰包,给雇来的医闹们发工钱,买盒饭,买水。
第三天,只坚持了半天,那个大个子医闹再怎么奚落嫂子,嫂子也要撤了。她不闹了,她闹不起了。
大个子医闹就是靠帮别人闹事吃饭的,这个到嘴的鱼怎么会让它轻易跑掉呢。于是,又撺掇着哥嫂到陈忠的公司闹。
就在陈忠的遗体火化后,哥嫂竟抱着陈忠的骨灰盒到了公司的大门外。为了吸取医闹不成功的教训,这次搞的声势更大。
人多了。医闹时就几个人成不了气候,这次可是男男女女15人之多,几个中老年女人的嗓门还很大。大门外的地上照样摆着花圈和祭拜的东西。
花圈的左右两边,还用竹竿扯起了对联:无良老板,每天让员工加班;勤恳职工,今朝为工作送命。横批:血债血还。
所有的人都穿着白色的粗布孝服。大个子依然手里拿着话筒,隔一会儿就领着大家一起喊口号:“为优秀员工陈忠喊冤。陈忠死得委屈。”
“每天加班的好人,陈忠今天的遭遇就是你们明天的下场。”
“谁让陈忠加的班,陈忠一定会来找你索命。”
诸如此类的口号,让听的人瘆得慌。
最先给郑嘉丽打电话的是陈忠的好朋友,嘉丽一接通电话,还没张嘴,那边就噼里啪啦的说起来:“嫂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陈忠哥刚走,你们就来公司闹事,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啊,大家当初那么好心地为陈忠哥捐款……”没等嘉丽说话,那边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嘉丽跟哥嫂说了陈忠所在的公司,说到了公司员工为陈忠捐款,还轮流来看望的事儿,劝嫂子和哥哥不要去公司闹了。那样闹太不讲道理了。
嫂子一听,眉毛轻挑,斜着眼睛看向嘉丽:“你不让去闹,好啊,你拿钱来啊。员工的捐款你都藏起来了吧,你把那捐款吐出来啊,只要你给钱,我们马上不闹……”郑嘉丽听着嫂子的讥讽,目瞪口呆,她求助地看看公公和大伯哥,那两个人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抽烟,不发一言。
“捐款都付了医药费了”嘉丽的话还没说完,嫂子竟恼怒
的大叫:“我不信,我不信,你骗鬼去吧!”
第二天,嘉丽接到了公司主管的电话了:“郑老师,你的家属是怎么回事儿啊?昨天来闹,今天还来闹。我们公司为陈忠做得够多的了,公司拿钱,发动员工捐款,又派人帮助照顾,公司已经仁至义尽了呀,还这么来闹,公司高层很不高兴啊,再这么闹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的……”这个主管说着一口江浙人的普通话,嘉丽仔细听才能明白。
没奈何,晚上,嘉丽又硬着头皮跟嫂子讲这个事情,说到公司主管的话。嫂子没听见别的,只听见“公司高层很不高兴”这半句,她马上喜形于色起来,自信地跟屋里人说:“公司领导不高兴,就会出面管这事儿了,这钱就会弄到手了”
郑嘉丽不知道这女人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自信,竟然这么不通情理。嫂子向公公夸耀着今天的情况,围观的人开始多,有人同情了……嘉丽看到,那花白头发的老人,对大儿媳的炫耀没有任何的回应,还一口一口第抽着烟,但她分明看到,那拿着烟的手抖动得更厉害了。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没有任何征兆的,嫂子给郑嘉丽打了电话,只说了一句话:“你快来……”,电话就断了。
郑嘉丽一时六神无主。她要去,可是,她又害怕去。她拨通了辛甘的电话。
当郑嘉丽赶到陈忠公司的时候,一场拼抢撕扯应该刚进行完,地面上一片狼藉。撕碎的标语,扯烂的条幅,扔在一边的白孝布,还有被踩过几脚的花圈都可怜地躺在地上,就像此刻嘉丽的心被践踏得千疮百孔。
她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明显的,保安的力量增加了。10几个保安齐刷刷一溜儿排开站在公司正楼前,楼旁边的空地上,有一堆人,有蹲着的,有站着的,这堆人外围还围着10几个保安。不必问,嘉丽知道,嫂子和大伯哥就在那群人里面。
她冲了过去,看到了嫂子。嫂子一看见嘉丽,竟然哭了,拉着嘉丽的胳膊再也不放手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们不讲理……”
嘉丽极力的安慰着嫂子,也极力平静着自己因恐惧而跳动异常的心脏,正在这时,郑嘉丽听到了辛甘的声音。
“嘉丽!”这一喊让郑嘉丽的心顿时变得平静,她知道,辛甘会来的,辛甘有本事处理眼前的麻烦事儿。
郑嘉丽的胳膊一直被嫂子紧紧地扯着,她不知道辛甘用了什么手段。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这一群人被请进了公司的会议室,会议室的长条桌子上还摆上了矿泉水和几样点心和水果。这些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怔怔地不敢坐也不敢吃。辛甘大大咧咧地说:“大家都坐,有吃的就吃!”这些人这才放心地坐下,小心地打开矿泉水瓶子,小口地吃起了东西。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呆着,但大家知道,外面的保安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他们只好乖乖地等在这里。
大约又过了30分钟,一个男人来到会议室门口,“辛甘,你出来一下!”辛甘马上拉起郑嘉丽。
“辛甘,五万块,这是公司最后的底线……”男人的话没说完,一下子呆住了,两眼直直地看向郑嘉丽,郑嘉丽刚好抬头,曾经熟悉的面孔,曾经海誓山盟的亲密爱人,自己曾经诅咒痛恨的人,“你?你是……王大可?”“王大可”三个字已经涌到了舌尖,她硬硬地憋了回去。
辛甘手里拿着五万块钱和协议书,没太在意这两个人的表现,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说:“哦,我忘了,你们还不认识。”
他指着王大可给郑嘉丽介绍:“王大可,我丈夫!”又扯了扯郑嘉丽说:“郑嘉丽,我好朋友!”
郑嘉丽只是“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看到王大可的脸色,由酱紫转为苍白,再由苍白转为了正常。
王大可很轻地说了声“嘉丽”,便带头走进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