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很冷，冷风，冷雪，冷空气，冰冷的楼群，冰冷的路人，还有静静坐在干枯枝桠上长耳枭凛冽寒凉的目光……
天持续阴霾，头一年的一场雪还未完全融化，这一年的雪却又毫不留情的续上，接踵而来的雪，预示什么呢？
他，一到冬天身上就开始溃烂，细嫩的皮肉向外扩散，让人看着心悸，输液，换药，数月都不能缓解，除非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才会慢慢结痂，一点点的好转起来。
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的疾病折磨，磨到旧痕新伤，磨到旧了岁月，旧了风景，只剩病榻上的一副枯槁，谁还能阻隔得住眼角的湿润呢？
整个小屋，甚至整座小院，夹杂着生活疾病的气味，更有被刻意隐藏的悲苦。
他的呻吟声似乎也在渐渐衰弱，时光很快被剥落成一壁斑驳。有种哀伤是无法躲避的。
谁不想风花雪月，谁不想吹箫弄舞？人活着真难，更难得却是无法健康的活着。
生命中如若注入一种神圣的期许，是不是会有奇迹出现呢？
难道那个春天的相约，是一种欺瞒或是借口吗？
他还能等到，再一个春天吗？
曾经，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也是这个村子唯一考上省城学校的男生，生就一副好骨架，浓眉大眼，棱鼻俊唇，玉树临风，最为独特的是他略带着混血儿的那种美，美的有些炫目耀眼。
原来男人不只有刚毅，亦可用媚魅来赞美。
她，省城高干子女，膀大腰圆，一对三角眼，高耸着的颧骨，红胖的大方脸。她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他俩被分到了同一系，同一班。班里他出现的刹那，一群青葱的男生都黯然失色。
如花似玉的年龄啊，何不都是锦心玉容那，青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旋转。
初见，她就爱上了他的英俊挺拔，爱的义无反顾，爱的迷离痴狂。
第二年春天，她直面她的爱情，虽然穷山僻壤来的他心高气傲，可是面对一路能开的红灯，面对她给他的承诺，他妥协了。
玫瑰花不止是玫瑰红的，还有蓝玫瑰，黄玫瑰，白玫瑰……有些时候我们却忘记了。
待到时机成熟，她对他进行了彻底的包装，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扔掉了农家弟子褴褛的衣衫，他在极度的慌乱中，又似欣欣然地接受了转换。
他就是美，美得让女子都要羡慕嫉妒，而本性的老实忠厚，腼腆善良，不但打动了她，亦打动了她的父母家人。
他们幸福的结婚了，并且留在了同一个单位，这些当然取决于她父亲的鼎力相帮了。
他和她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其实不得不说，人有很多共性是相通的。
婚后，他的王子地位倏然下降，她跋扈专横的本性一览无余，他自卑懦弱的心性更使他没有底气。而她更津津乐道于对他的有恩。
见过寄身在屋檐下的小草吗？风雨阳光充足的那刻，他迎风招摇，酣畅淋漓。干旱无雨的季节，它无依无靠，靠在屋檐下嘚瑟可怜，卑微而小心翼翼的活着，生怕稍不如意就会被连根拔走。
爱情一旦进入了生活，就完全不是用爱情两个字能诠释得了，而爱情夹杂了实质性的太多东西，那么爱情又会变成一种幌子。
他工作尚好，也算是慰藉，出差的机会繁多，借机游历了大江南北许多名胜古迹。
一张张黑白照片寄到了母亲的身边，羡煞了多少人的眼，还有曾经暗恋过他的姑娘。光阴的磨砺，他看起来越发儒雅俊朗。工作后回过家乡几次，匆忙来，带着大城市的无限风光，时尚潮流，赚尽了土坷垃里的目光后，又匆忙离去。不过，他迷人的笑靥里隐约闪烁着故乡的淳朴。而，丝毫没有发觉疾病的端倪。
他的病在婚后两年开始显山露水了，而她的颐指气使，在他需要关怀的病体和心灵上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分明是戈壁滩上，那根细弱的芨芨草，任凭风吹雨打，他多想相互搀扶着走。
一年里，他一直住在医院，而他的病榻前，不但很少有嘘寒问暖，甚至几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当初爱的不管不顾的是她，此时，丢得最快最狠的也是她。
异地他乡的他，此刻深深怀念着故乡的亲人，怀念着木栅栏围住的虽然破旧的土屋，还有院墙外，那一棵棵随风摇曳的蒲公英，都是那么温暖而亲切。
老母亲从几千里外的山村来到了异乡的医院，母亲的到来，似乎带来了希望，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他逐渐好了起来。一段时日后，他能下地，能继续上班了，母亲走了。
而他在她的眼里已不是当初，虽然病着，虽然又好了，但是，她的寒凉总是刺伤他，她的改变，引发了她的家人的改变。他逐渐郁闷木衲，把一切不快和幽怨都压抑在心底。
这片土地这座城市他没有朋友，因为这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无处倾诉。
他在她的眼里似乎只是一个被收留的乞讨者。洒然的外表亦不能阻挡逐日的淡漠。
其实爱情尽了，还有责任不是吗？不是人们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难道千多个日夜还不能换得一丝悉心照顾吗？生命中会有无数过客，而最终相守的不一定会是，当初爱你如荼如火的那个人。爱很多时候是不能，也不需要考验的。
他又病了，这次，病得不轻。母亲和兄弟们带着他看过很多医院，都无能为力，甚至诊断不清病因……
他最终还是被老母接回了出生的穷山沟。她在他被接走后看望过他三次，带着儿子，很冷漠。
他知道没有了治愈的希望，一次次寻死，那时的他还能下得了地。虽然死亡的方式是用尽全力的，但是他终究没有一次成功，因为他的身边有亲人守护着。
她再一次来后，提出了离婚，儿子五岁，老母答应了。那年的他才三十多岁。
母亲接替了本是同林鸟的她的职责，照顾起了患病的儿子，养儿防老，谁能说就真得能防老呢？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日复一日的过程重复着，他瘦成了一把枯柴，一米八的个头蜷缩在床上，不如七八岁孩童，手臂僵硬的弯曲着，身上的皮肤是那种嫩的不敢碰的惨白，是经年不见阳光，而卧床的问题吧。
口中只能咿咿呀呀，听不懂也听不清。医院最后的诊断，好似是说，小脑出问题了，小脑所指挥的部件都不起作用了，而现在世界上还没有治愈这种罕见病症的例子……
只有那双眼睛大的，让任何人看到都会刹那心酸，不忍睹目，其他人可以不忍，而母亲必须残酷的去面对，甚至是每时每刻。
在他疾病折磨的日子里，儿子也逐渐长大了，二十几岁时，想起还有个父亲，活着。
其实在某些亲情里，距离并不远，远的是心中的那层隔膜，还有远离数年的陌生。
春暖花开的日子，儿子终于来了，累积在一起的亲情，很快被演化成了澎湃的感动和柔情。
儿子的举止相貌，活脱脱就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还未见人，他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泪早已顺着眼角无声地淌成了河，谁说他没有知觉，谁说他就是一个活废人？谁说他只是一具濒临灭亡的躯体？
时光隧道可以淹没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而血缘却无法改变，儿子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使得在场的大家潸然泪下，掩面逃离。儿子留了三天，许愿第二年春天还会再来看望父亲。
多么美好的愿望，是在来年的春天，温情在胸怀里滚滚发烫，期待着，期待着。
冬天过了，又是一个冬天，每年的期待，每年都在等待花期，生怕错过春暖花开。可是儿子没有再度出现。
生命的凋零又是那般脆弱，而脆弱的生命能经得起一个又一个等待的冬天吗？
不会忘记，那个春天沉甸甸的许诺，怎么能忘得了春天的相约呢？
路边的树池中积满了白雪，沃土下蠢蠢着生命的欲动。
而又有谁，能解读此时冰雪的心情呢？窗外的一抹忧郁，隐隐顺着窗缝挤进来，原来是春天的目光，虽然忧伤却绚烂。虽然憔悴却坚韧。
终于在一个夏天，他，走了，分明眼里的期待还没有散尽，因为，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还没有赴约。
冬天过了，春天就回来了。
老母抚摩着旧相框里他曾经的照片，轻轻呢喃……
2009年冬/流沙轻语（牧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