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具店门口摆着个塑料算盘,珠子是鲜艳的红色,拨一下“哗啦”响,却没半点分量。我盯着那算盘看了会儿,忽然就想起爷爷的老算盘——想起他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手指拨着珠子“噼里啪啦”响,抬头喊我“妮儿,过来学数数”的样子,心里一下子就沉了沉,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往回忆里走。
那算盘是红木的,框子磨得发亮,泛着深褐色的包浆,比我爸岁数都大。听爷爷说,这是他年轻时在公社当会计时发的,跟着他快四十年了。算盘上的珠子是牛角的,深黄色,边缘被常年拨动磨得圆润光滑,其中一颗上珠还缺了个小角——是我七岁那年,趁爷爷不注意,拿算盘当玩具摔在地上磕的。当时我吓得躲在门后,以为要挨骂,爷爷却只是捡起算盘,用手指摸了摸缺角的珠子,笑着说“没事,不影响算账,咱娃没摔着就好”。算盘的横梁上刻着浅浅的刻度,是爷爷当年用来记数位的,现在还能看清“个、十、百、千”的模糊字样,横梁上还缠着圈旧红绳,是奶奶怕算盘散架,特意缝上去的,红绳都褪成粉白色了,却还牢牢地绑着。
我记事时,那算盘就没离过八仙桌。每天吃完早饭,爷爷就把算盘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桌上,开始算家里的账——比如上个月买化肥花了多少钱,卖玉米收了多少,下次赶集要带多少钱。他拨珠子的样子特别认真,左手按在算盘框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珠子,“噼啪、噼啪”,声音脆生生的,像在唱歌。我总爱凑在旁边,要么趴在桌上看珠子来回动,要么伸手去拨最右边的下珠,把好好的账搅得一塌糊涂。爷爷从不恼,只是用手把我的小爪子挪开,说“小祖宗,别捣乱,等爷爷算完账,教你拨算盘”。
夏天的傍晚,堂屋凉快,爷爷就把算盘搬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借着夕阳的光算账。我坐在他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根冰棍,一边啃一边看。蚊子多,奶奶就点上盘蚊香,放在石桌底下,蚊香的烟混着算盘的木头香,特别好闻。有次爷爷算完账,真的教我拨算盘,他握着我的手,教我“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我学得不耐烦,总爱把珠子拨得飞快,结果珠子“咔嗒”掉在地上,滚进草丛里。爷爷就放下算盘,跟着我一起找,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也不在意,找到珠子后,用布擦干净,再小心翼翼地装回算盘上,说“这珠子可不能丢,丢了算盘就不完整了”。
秋天收庄稼,算盘就成了“功臣”。邻居们都来家里找爷爷算账,比如张家卖了多少斤谷子,李家该分多少斤玉米。爷爷把算盘摆开,让邻居报数,他一边听一边拨珠子,“噼里啪啦”几下,就把账算得明明白白。邻居们都夸他“老会计就是厉害,比计算器都准”,爷爷就笑着摆手,说“不是我厉害,是这算盘顺手”。我蹲在旁边,看着爷爷给邻居们算账,每次算完,邻居都会给我塞块糖或者一把瓜子,说“沾妮儿的光,麻烦你爷爷了”。我把糖揣在兜里,等邻居走了,就跟爷爷分着吃,他总把奶糖让给我,自己吃硬糖,说“奶糖甜,给咱娃吃”。
冬天冷,算盘就挪到炕头。爷爷坐在炕边,盖着厚棉被,算明年春天要种多少亩麦子,要买多少斤种子。我趴在他旁边,手伸进棉被里暖着,看着他拨珠子的手有点抖,偶尔会拨错珠子,得倒回去重新算。他叹口气说“老了,眼神不行了,手也慢了”,我就抓过他的手,帮他暖着,说“爷爷,我帮你看,拨错了我提醒你”。有次我真的帮他看出了个错,爷爷高兴得不得了,从兜里摸出个橘子,剥了皮给我吃,说“咱娃真聪明,以后能当小会计了”。橘子的甜混着炕头的暖,还有算盘的木头香,成了我冬天最难忘的味道。
后来我上了小学,开始学数学。爷爷特别高兴,每天都用算盘教我算加减法。他把算盘放在桌上,教我“3加5,就拨一个上珠”“8减2,就往下拨两个下珠”。我刚开始觉得新鲜,后来嫌算盘麻烦,更喜欢用计算器,就跟爷爷说“算盘不好用,计算器算得快”。爷爷的手停在算盘上,珠子还没拨下去,他愣了愣,只是把算盘推到一边,说“行,计算器方便,咱娃用计算器学”。从那以后,我很少再看见爷爷用算盘算账,他把算盘放进抽屉里,上面盖了块布,只有偶尔整理抽屉时,才会拿出来擦一擦。
上初中那年,我去县城住校,每次回家,都发现抽屉里的算盘还在,布上落了层灰。有次我想帮爷爷算电费,拿出计算器,他却摆摆手,自己从抽屉里把算盘拿出来,擦了擦灰,开始拨珠子。“噼啪、噼啪”的声音比以前慢了,也没那么脆了,爷爷拨了好几遍,才把账算出来。他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了,脑子不好使了,算几遍才对”。我蹲在他身边,看着他鬓角的白头发,还有算盘上缺角的珠子,心里忽然有点酸,说“爷爷,我教你用计算器吧,简单”,他却笑着摇头“不用,还是算盘顺手,用了一辈子了”。
去年爷爷走了,我回老屋收拾东西,在抽屉里找到了那只老算盘。红木框子还是亮的,缺角的牛角珠还在,横梁上的红绳也没断,只是算盘上落了层厚厚的灰。妈妈说“扔了吧,留着也没用,现在谁还用水算盘算账”,我却没扔,找了块布,把算盘擦得干干净净,带回了自己家。
现在我的书桌角落里,就放着爷爷的老算盘。有时候工作累了,我会伸手拨拨珠子,“噼啪、噼啪”的声音响起来,就像爷爷还坐在我身边,教我“一下五去四”。有次朋友来我家,看见算盘说“这东西都成老古董了,还留着干啥?”我笑着说“这里面装着夏天的蚊香味,装着秋天的橘子甜,装着爷爷的耐心,装着我小时候的数数声——扔了,我就找不着爷爷了”。
其实我知道,那老算盘早就不是算账的工具了。它算过家里的柴米油盐,算过邻居的庄稼收成,算过我成长的点点滴滴;它见过爷爷认真的样子,见过我捣乱的样子,也见过我们祖孙俩在灯下相依的样子。每次摸着光滑的红木框,捏着缺角的牛角珠,我就像摸到了爷爷的手,就像听见他在喊“妮儿,过来学数数”。
不管走多远,不管过多少年,只要这只老算盘还在,我就知道,爷爷的爱还在,那些暖烘烘的、满是“噼啪”声的日子,也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