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试试海明威的写法，碰巧饭桌上遇到一件绝事儿，于是有了这篇。

小姨爬上六楼来，敲了门，气喘吁吁。

三姨连忙从座位上站起，声音猛地拔高：“哟，娇娇小姐来了。”她坐下，“她们爬上六楼来要七喘八喘，我爬上来也要七喘八喘，你们家楼太高了。”说罢一推四姨，尖笑起来。

四姨往她手上一打：“哪里高了，我们就不觉得，对吧？”也笑起来。

小姨换好鞋，从地上拎起包。

“快过来吃饭，菜马上都冷了。”四姨招呼。

“我给你们说了，实在不行就不用等我。”小姨说。

“哪里的话，菜冷不还可以热吗？”四姨说。

“别人化妆要一个小时，出门前还要洗头，洗了头不还要做造型不是？”三姨补充道。

“哪个给你说的！”小姨使劲一拍她姐姐的手，“我什么时候出门前要洗头？化妆也没有那么久。”

三姨把手收回来。“哎，这都是年轻人的事情。你不是一直都不服老么？”

“哪个给你说的！”小姨又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服老？变老是自然的事，就要顺其自然嘛。”

“那你还天天打扮得像个姑娘，买新衣服，一个人出去旅游，照一些照片也不知道谁给你拍的。”

“那是要保持心态年轻！”小姨把尖下巴往半空中一磕，“人可以老，心态要年轻。”

“哦，对。”三姨咧开朝下的嘴角，“你们要保持心态年轻。我们都老太婆了，也没有好想梳妆打扮啊，买新衣服啊……”

“而且要做家务，一天到晚那么忙，谁有心思去管这种事情。”四姨说。

“哦，对。”四姨表示肯定妹妹的言论。

表姐、表妹这会儿都坐上来，人到齐了，于是准备开始吃饭。

“你去打一下饭。”四姨招呼表姐。

表妹是四姨的女儿，表姐是三姨的女儿。

“哦，好。”表姐一边答应一边从表妹身后挤出来，接过四姨手里的饭勺就进厨房了。

四姨站起来，准备介绍她做的菜。这是四姨的主场。自从几年前有一次生病，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之后，四姨猛然意识到养生的重要性，回家先把零食全扔了，然后每天在饭桌上给四姨爹和表妹科普。而今天还有别人在，更燃起了她传道授业的热情。

“这个是清蒸鳜鱼，”她用筷子指盘子里趴着的一条鱼，“只放了生抽、葱、蒜，没放盐。”

“还是有盐要好吃一点。”三姨没和她妹妹站在同一战线。倒是小姨点头：

“吃清淡点好，盐吃多了容易高血压。”

“我们家买一袋盐，差不多可以吃好几年，平时都不怎么放盐。油也是，一桶油拿回来，一年也不见得少多少。”四姨说。

“那你们可省钱喽。”三姨说。

“那可不！”四姨在她姐姐的腿上打了一下，“少吃油盐也有别的开销。我们平时放油都放橄榄油，比菜油贵得多吧，还有肉，牛肉、鱼、虾，她喜欢吃这些，总要买吧……”

这是庐山话的特点，不点明指代的对象，说人就说“他”，说丈夫就说“他爸”，连说自己的妈也要说“他婆”，总之就是以自己的孩子为中心画一个圆。

表妹见母亲把话头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忙面不改色地笑了笑。

四姨继续她的演讲：“养生是很花钱的，你不要看我们这不吃那不吃，一吃都是很营养的东西。还有这个——”她的筷子拐了个方向，“木耳，清血的，不容易得白血病。韭菜，粗纤维，抗癌的……”

三姨打断她：“这是什么肉，看起来挺好吃的。”她把筷子伸进一碗汤里打探两下，又拖出来。

四姨虽然没有完成她的演讲，但很好心地停下来。“猪肉圆子。我们家好久没吃过猪肉了，猪肉涨价太厉害，根本吃不起，今天我们也当一次土豪！”

“妈呀！”小姨忙说，“你们平时吃的都是鱼肉、虾肉，都是贵的。”

四姨满意了，演讲也忘了继续了。

表姐打饭出来，正好听见一些养生之谈。她把饭放下。“妈，你听一下姨妈她们怎么做菜的，你们太重口味了，得改一改。”

三姨马上回答：“可不是嘛，我们老太婆比较重口，你得跟你爸说，我不会做饭。”

表姐继续：“我专门就是想让四姨给你洗洗脑，你每次放那么多辣椒油，都快漫出来了，迟早要得高血脂。”

“哦，你跟你爸说呗，我不会做饭。”三姨又说。

表妹先动筷子了。反正平时都是伴着高血压、白血病、肿瘤下饭，她也习惯了。

大家看着表妹开吃，也纷纷动起筷子，一时间饭桌上有了短暂的沉默。

三姨舀了一大勺被她试过的猪肉圆子，吃两口，突然问：“你现在在干嘛？”她问的是小姨。

“原来那地方没干了，最近没上班，在邹老师那里写字。”小姨回答。

邹老师是表妹的书法老师。

“哦！”三姨发出一声颇有力的感叹，“想当书法老师？”

“那不能这么说，我听说你不怎么去练字。”四姨说。

“听谁说的？我一周去两次。”

四姨笑了：“哦？是吗？可能他们搞错了。”她咽了咽口水，开始发表见解，“我听说那里的书法老师好多是本科毕业的，也跟着练了好多年，才能教小孩子。练字这事不能急，三分钟热度不行。”她看了一眼表姐，“而且老有杂念干扰着也不好，旅游、逛街、打扮，都是杂念。”

“悟性也特别重要，邹老师就说过，我们妹妹再学个四年下来一定不得了。”

大家都低头听着。这事儿四姨最有发言权，毕竟四姨是在座教育最成功的。

“贵在坚持嘛。”四姨又补充。

“贵在坚持。”三姨跟着重复了一遍。

这时小姨拍了拍她姐姐的腿：“对了，你们家那个房子怎么样了？”这是对作为姐姐问候的回复。

“卖掉了，在庐山重新买了一套。”

“卖掉了？”

“卖掉了，重新买的那个是三室两厅。”

“三师？”小姨问。

“三室。”四姨说。她之前说的是家乡话。

“哟，还不错嘛。”四姨插嘴，“为啥要卖呢？”

“她不在那儿读书了，买回来好一点。”

 “我早跟你说了啊。”四姨又有话说了，“以前你买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了，我当时就说，她到时候不在那儿读书了，你留着一个房子干嘛。而且那地方又不是什么繁华路段，也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你也不可能去那儿养老。买房要有前瞻性，这一点很重要。”

“就是就是。”小姨一边附和她姐姐的话，一边把筷子上的口红快速擦掉。

“哎，”三姨头一次有点不精神，“我当时也是想她在那儿读书，我有时过去看她也有地方住，也可以给她做饭。她们高中食堂太烂了，不然她现在也不会是这个身高。”

“但你当时也没做什么有营养的东西，”表姐插嘴，“还不如不来。”

话题又回到了“吃”上面。

“这该怪你。”四姨使劲看了三姨一眼，“食堂搞不好就算了，你也不懂养生。孩子长身体很需要营养。”

“哪有这么多讲究，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天天顿顿吃玉米馍馍，还不是活到现在？”

“那不一样，现在条件变了，我们就要给她们提供最好的。”

“人家说的对。”小姨用筷子指指她姐姐。

四姨得到了拥护，便继续说：“长身体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蛋白质，这个万万缺不得，像什么鱼啊鸡啊要多吃，猪肉就算了，脂肪含量高。”

“妈，你听听，”表姐也觉得不公了，“当时就是食堂的饭吃不下去，天天尽吃零食，不仅没长高，还长胖了。”

“哎呀，你尽干这些事！”四姨的同情心被极大地唤醒了。她的脸都涨红了，人也忍不住陡然站起来。

“来，你今天多吃点鱼！这鱼我去现杀的，三斤多呢，你多吃点！”

她用筷子去叉那条鱼。

“哎呀，谢谢姨娘。”表姐说。

“你尽管敞开吃，她每次都敞开吃，从来不愁没有剩的。”四姨好不容易把鱼叉上去，半条鱼都立了起来。

三姨看了，说：“你不要夹给她，她吃不下。”

四姨看了她一眼：“人家娃娃说什么了吗？”

三姨不说话了。

大家都屏住气看着四姨的动作。那半身残掉的鱼轻轻挂在鱼竿似的筷子前端，颤颤巍巍向着表姐的碗移动，然后在距离碗大概几厘米的地方猛地一抖，掉在桌上。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三姨先反应过来。

“叫你不要夹，现在好了！”

四姨看了看那条鱼。“不就是半条鱼吗？你去把它扔了。”

表妹闻声要动，被表姐拦了下来。

“我感觉这个桌子不太脏，应该还可以吃。”

表妹皱了皱眉，去看四姨。

“掉在桌上还吃什么吃。丢了。”

三姨忙打圆场：“我早给你说了不要夹，你看现在倒好了，谁都吃不了！但反正桌子不脏，我们老者又不介意……”

四姨的态度也很强硬：“吃什么！这桌子上好多细菌。简直……拿去扔了。”

三姨还要据理力争：“可是……”

“哎呀！掉桌上就丢了嘛！”小姨突然轻喝，“你们争什么争！吃什么菜又不重要！”

大家都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四姨才慢悠悠地说：“行了，拿去扔了。”

大家轮番对着那半条鱼可怜了一阵，又默了默哀，盯着表妹把它赶进垃圾桶。

午餐草草地结束了。不过大家都没有任何怨言，毕竟就像小姨说的，吃什么菜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姐妹感情好，于是所有人都和和气气地

吃完了最后一口饭。

四姨和表姐收了碗筷，立刻就下起了逐客令。

“你们看着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她等下要午睡，睡完起来要听英语课，一对一，外教是英国人，现在住在泰国，一节课两百。”

于是大家都很是震惊，也很感动，收拾收拾东西，就准备从六楼七喘八喘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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