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先生的现代诗《死水》呈现的绚烂外衣,视之悦目,这是文字之功。但拨开光鲜的外表,内里泛出的则是污浊恶臭。世间之物,很多外表光鲜悦目之物,被遮蔽的则是污垢。阿来的《尘埃落定》中所描写的罂粟就是典型的代表。
古老的康巴大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在特定的历史文化的蕴育中沉淀出的是极富地域特色的人情世态。而古老的农奴制因特定地理和种族宗教信仰的护佑,非但没有在时代的变革中退出历史舞台,反而在这里被演绎到极致。世袭的土司制度培植出的是森严的等级意识。在权力的金字塔中,土司端居塔尖,头人处在中间,支撑整个大厦的根基则是失去自由,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农奴。而在土司家族内部同样也具有森严的等级划分。土司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权威不容置疑和挑战,紧随其后的就是土司太太,接下来就是土司的子嗣。才社会属性看,他们都是主人,是优等人,可以尽情享受和消费着来自下等人——家奴和农奴提供的各种服务。在上等人的眼中,家奴和农奴就是自家豢养的牲畜,他们可以决定下人的喜忧和生死。这种权力等级的划分,及各种层级被赋予的权力不同催生出来的是居于权力基层者对高层者的仇视。这种仇视最直接的反映就是人们用不同的方式争夺着权力,都希望自己能够跻身权力之塔的顶端。于是,血腥和杀戮在所难免。
罂粟由遥远的内陆进入到世代以种植农粮为主的麦其土司的领地,就是源于权力的争夺。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巴大地漫山遍野的罂粟以仇恨为种子,鲜血为肥料生长起来的。麦其土司领地的一个头人因为不满于麦其土司的统治叛逃到汪波土司那里。这样,两大土司之间就种下仇恨的种子。以康巴大地天空高傲飞翔的雄鹰自称的麦其土司是不允许有人背叛自己,也更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康巴大地之王地位的挑战。当与汪波土司谈判未果,麦其土司从长远利益考量决定不能够通过战争解决,受屈的麦其土司只能到省政府告状,以求得政府的支持。毕竟有几代受册封的荣耀光环,加上有强大的势力,政府对麦其土司的求助表现出高度重视的姿态。在麦其土司撒出去所带的钱物,打通了各种关系之后,终于请来了政府要员黄特派员。随着政府军的入驻,新式武器装备的投入使用,古老而沉寂的麦其土司的领地变得热闹起来,原本甘醇的泥土的气息和芳香的花草味渐渐渗透进淡淡的硝烟味。时间永是流逝,战争一触即发。由于政府军的助阵,借助现代化枪械,麦其土司与汪波土司之间的战争刚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平息了纷争,征服了对手,已经完成使命的黄特派员本该返城复命,但是,在麦其土司家里女人尽享,酒肉无限的快乐似神仙的日子,让黄特派员忘记了自己只是临时客人的身份。看着乐不思蜀的黄特派员整天像神仙般被供奉着,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麦其土司用各种方式或直白,或含蓄地下着逐客令。迫于无奈,形似干柴的黄特派员把离开提上日程。既然是被风风光光地请来,并帮助挫伤了心腹大患的锐气,作为对功臣的回报,黄特派员在临行时提出了一个让麦其土司百思不得其解的条件——把一袋黑黢黢的种子在春天到来时撒到领地的山坡平地,并约定秋季时再来回收。看着满脸惶惑的麦其土司,黄特派员丢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它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财富——带着随从离开了麦其土司。
一粒粒不起眼的黑色种子能够让自己的财富剧增,春天到来时,麦其土司半信半疑地命人把黄特派员留下的种子撒到特定的区域。时间悄悄溜走,那些撒向泥土中的黑色颗粒汲取天然的雨露,以旺盛的生命力冲破山石泥土的禁锢,破土而出。很快原本光秃秃的山坡平地被一片翠绿覆盖,而其强健的生命力似乎预示着麦其土司家族好运的来临。每一种生命姿态的展演都有其自身的规律性。当罂粟茎干上的最后一层叶子吐出以后,蕴涵生命精华的花骨朵儿开始随风渐长。在人们还没有反过神、回过味的时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枝万枝梨花开”,一夜之间,每一个角落里生长的罂粟好像冥冥之中的约定都把生命中最美的色彩呈现给世人。当麦其土司及其家奴们看到这些恰似天使恩赐的生灵,更加坚定了康巴大地在第四代土司的手中将会实现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传达的是哀怨与伤感,但对罂粟而言,当它把娇艳鲜红的颜色奉献给人们之后,接下来就是汲天地精华以凝聚其本身所固有的可以给世人带去好运的精髓的东西。青色的果子在风雨洗礼中由苍翠色变成暗黄色,直至黑灰色。随着外壳颜色的变化,体内也日渐由乳白色浆液变成密密麻麻的颗粒。当完成这个生命形态的转变后,罂粟本身的使命也就完成,接下来就是等待人们对沉睡的生命意识的唤醒,以此帮助人们实现在其身上所寄托的梦想。秋收过后,颗粒归仓。黄特派员带着一队人马,带着麦其土司家族从未见过的工具如期赴约。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麦其王国所产罂粟的生产加工和销售权在黄特派员让其银库中的银子增加一倍,武器库增加一大批新式武器之后转让给了黄特派员。也就是从那时起,整个麦其土司的领地上空始终弥漫着令人飘飘欲仙的气味。这种气味不仅让人产生如临瑶池之感,就是老鼠也因贪恋这种气味而丧失警觉,变成了人们餐桌上的佳肴。而当罂粟让麦其土司的财富翻倍,兵器战斗力大增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大小头人,各色农奴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之后,罂粟除了被赋予令人享受神仙快感的功效,更成为一种财富和权力的象征。于是,围绕罂粟展开的争夺不仅在麦其土司所辖区域内的各个头人之间展开,也在农奴之间暗流涌动。当然,各个土司之间的比权量力更为激烈,更为血腥。而在这种明争暗斗中,各种矛盾也随之滋生,并不断激化。汪波土司为了获取罂粟种子不惜以家奴的性命为代价。当三颗被埋在土里的人头从耳朵里长出罂粟被麦其土司发现后,一种不祥的征兆开始在土司的辖区上空蔓延。这种不祥的预感不仅仅是财富帝国被动摇的危机感,更主要的是有一种灾难将至的逼仄感。
当人们以满腔的激情投入到借助罂粟以实现自己梦想的狂潮之中时,整个康巴大地的天空失去了湛蓝,云彩也变得灰暗。由于罂粟的种植取代了粮食的种植,随着麦其土司的银库中的银子日渐增多,用以填饱肚皮的粮食却变得越来越少。罂粟只能解决人们暂时的痛苦,可以满足人们对财富占有的欲望,但不能取代粮食以解决人们的温饱。民以食为天,当这层天被加工罂粟的气味充斥之后,一场人为的灾难慢慢向康巴大地袭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