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的爸爸克翔不幸得了肝癌,晚期。他的生命猛的如同一朵亟待凋零的花,开始数着日子进入最后的倒计时,只待所有花瓣掉落,化为泥土,不复再现。
此时欢欢正读高二,她成绩极好,是班级里重点栽培的尖子生,她个子不高,脸上有点小雀斑,长相和气质都十分普通。平时在班上也比较安静,除了每月月考放榜时候能获得好些聚焦外,她的存在感并不高。
学校知道了她的情况后,允许她可以每周六晚回去,周一早上再来,平时晚自习也可以随时申请回家,而不用像其他同学,需要规矩的上到周日中午才能回家半天。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开这个先例,老师安慰她,离高考还有些时候,她成绩很好,不必过于担心是否会耽搁学习,此时最重要的应是多回家陪陪爸爸,她不说话,只把头拉得很低,嘴里发闷似的嗯了一声。
她没有告诉老师,她不想回家不是因为担心学习,而是因为她害怕。
她已经无法认出家里那个形容枯槁,脸色铁黑,瘦得只剩一层皮,吃什么吐什么,说话似被人捏住脖子的小鸟,声音又小又尖细的人是她曾经最爱的爸爸,她觉得那个人不是。
他每天都躺在床上,迫不得已要起床时,走路却犹如戴了千斤脚铐,已经很难挪动半步。欢欢每次在夜晚从后面看见他,都觉得他就像从无间地狱来的无名鬼魅,那么阴暗,那么沉重,又那么恐怖,她好怕。
克翔大部分时间脑袋里都没什么内容,他觉得自己混混沌沌的犹如身在一片空白中,无法思考无法动弹无法表达,只有全身的剧痛时刻提醒他,为什么还不死,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唯一愿意有主动意识的时间是每周日的中午,他知道欢欢差不多两点到家,于是一点他就会开始起床,慢慢向大门口走去,院子里有颗橘子树,他一般先从睡房到走到树边,常人不过五六大步的距离,他需要接近二十分钟。
他拖住整个似放在搅拌机的身躯,抱着随时倒下的决心慢慢往前挪动,走到橘子树旁,眼泪往往早就花了整张脸颊,此刻的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但克翔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关不住,肯定是太痛了,痛到大脑已控制不住感观。
他依附着大门,搭半张脸和一只眼睛往外直直的看着,一直等着欢欢在这条路出现向他走来,他不能突出去太多,不然有人从家门口过时会吓到别人,所以这样可以很快收回来。
欢欢知道爸爸每周日中午会在门口等他,突出半张脸,眼色慌张又渴望,好像一个孩子。她害怕看见这个眼神,甚至于不想再走这条路,但这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她无法绕过去,并且她知道这条路还会一直铺进她往后的生命里,深深刻进她的心。
她与爸爸从小相依为命,她妈妈嫌弃家里太穷,在她很小时就抛弃了他们远走高飞。克翔不会带小孩子,只得把她奶奶接过来,奶奶也并不怎么喜欢女孩,只照顾她一日三餐,平时几乎无交流。克翔在工地打小工,他没有外出,也不接离家超过一天的活,他想要每天回家,欢欢胆子小,他不回去的话她会害怕。
幸好欢欢胆子小,但不爱哭,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放肆,只得使劲咬住下嘴唇,倔强得像朵小花,平凡、隐忍但生命力极强。并且她学习成绩那么好,人又那么乖巧,克翔觉得此生能有这样的女儿是他最大的骄傲。
但欢欢此后该如何独自一人生活,克翔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从得知患了肝癌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死在医院,他只拿了些最基本的止痛药,决心在家里熬着,他想为欢欢留最多的钱。
欢欢的奶奶过来照顾克翔,但她太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依旧只得每日过来喂他一日三餐,搀扶着上两次厕所,剩下时间只得克翔一人面对四面绝望的墙壁。
他算了算钱,之前他买过一个小额的人身保险,加上家里的积蓄,这些应该够欢欢读完大学,她委托她大舅,在欢欢工作后就可卖掉这栋房子,不然她一个人回这里会很害怕的。
欢欢知道爸爸一心只在家等死,她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多说一个字只会让他更内疚更伤心,所以她照常生活,每周日下午回家她会收拾家里,给爸爸整理换洗衣服,去医院拿药,晚上会打扫院子,她看见橘子树下深深的两个脚印时,她想爸爸走到这儿时,会不会痛哭。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妈妈的离开早已教会了她离别的含义,所以她从来独来独往,不惧孤单。但死亡呢?从来没人教过她如何去面对死亡,而且是她仅剩亲人的死亡,她如何去承受整个世界的崩塌?她知道爸爸的死亡也会宣告她心脏温度的骤停,她明白自己往后将永远生活在冰冷中,就算任何拥抱也温暖不到她。
她开始每天申请晚自习回家,爸爸就不用再走去橘子树旁,他这辈子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她不该让他再遭这样的罪,她希望爸爸能原谅她之前的自私。
欢欢的一切都被克翔看在眼里,他觉得此生他是永远无法弥补她了,他只愿她可以在往后人生里过得快乐自在,甚至肆意妄为也不为过。
他怀抱着这样的心愿在5月的某个早晨永远闭上了眼。欢欢起床准备去上学,她没有听见爸爸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声,她为爸爸整理好衣冠,拖着千斤重的脚走到院子里。
她看见橘子树已经满树开花,充满了生命力。她压住颤抖的下嘴唇,走到树下放肆的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