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的院子里以前种着菜,父亲绕着菜种了一圈花椒树作篱笆,就有了菜园。花椒树多尖刺,枝叶繁密,赤着手伸进去,出来后就伤痕累累了。所以防护效果极好。可是到了秋天,采摘花椒也变成一种令人痛苦的工作。
大爷家墙外种着几株桃树,也种了花椒树作为防护墙。他那片东地麦场北小桃园的篱笆也是花椒树。
花椒可入膳,亦可入诗。《诗经·唐风》里有歌曰: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有考据者称《椒聊》是一首赞美妇女多子女的诗。
大爷养育三子五女,父亲则是三子一女,后来都渐次繁衍生息,子嗣众多,令那些人丁凋零的家族羡慕不已。兄弟俩爱种花椒,也是冥冥中契合了“椒聊”的古老寓意。
我平时做菜是“无花椒不欢”,恨不得做个蛋炒饭也要炸几粒花椒进去,也因此深得某些家庭成员的深恶痛绝,却依然不改初衷。
我对花椒的偏爱大约源于小时候过年时的气味熏陶。每年的大年三十,母亲都要“盘”饺子馅。“盘”在王村的口语词典里的解释大致是用手不停地搅拌馅料之意——类似于现代人双手不停地揉搓文玩核桃的动作,不同之处在于, “盘”完的馅料是用来吃的。
母亲每次盘饺子馅之前,都要抓一把花椒八角小茴香之类扔进干锅里焙成焦糊状,再用擀面杖碾成碎粉,撒进饺子馅里做调味料,有一种画龙点睛的功效。焙熟的花椒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它飘出窄小破旧的厨房,飘出空荡荡的院子,飘到已经洒扫过的街巷里。我用小鼻子嗅一嗅,一种令人心潮澎湃的浓郁年味扑面而来。
所以后来便形成了一种嗅觉上的条件反射,只要闻到焙花椒的特殊香味,便油然而生一种“过年”的心理暗示。
济南城南部的山多是活山,养人。到了秋天,山民采摘了柿子、核桃、山楂、花椒等下山售卖,有的就近摆在山路边,有的坐了公交远远地摆在城市里的马路边。山上的花椒比平原的花椒多了些野性的芳香,味道更浓烈一些,是我所喜欢的——四川的麻椒也是我所喜欢的,只是味道太过热烈,有点消受不了。
朋友老家在南部山区,秋天里回去,也常常带一些成熟的花椒果,打成一小包一小包的来送亲朋。炒菜时丢几颗进去,顿觉滋味有别于市场上所售。
今年春上,我们如鬼子进村杀进了那个名叫“天井峪” 的山坳里。朋友家却是在半山上,院子是旧的,房子也是。朋友歉然,我们却道极好极好。确实是极好,单单是这新鲜的空气,城市里几百万的别墅也换不来的。恰巧昨日刚下了一场透雨,山间空气清澈,打开肺腑,深吸一口,神清气爽。
朋友说,此时的花椒芽子正嫩,摘一些中午炸了吃。花椒树刚生出的嫩叶,被济南人称为“花椒芽子”,形象生动。花椒叶子也可以吃,这也是来到山东之后新领教的饮食知识。同样的,春天里野生的香椿树刚生出来的嫩嫩的香椿芽,也是济南人极为推崇的餐桌佳品,新上市时甚至卖到三十元一斤的高价。
那个时候我还在“持素戒”,他们大吃果木炖的排骨鸡,我却吃了一肚腹的炸花椒芽子和炸香椿芽子,以至于到了晚上,仍是了无饿意。
山上的花椒树栽植得并不密集,三三两两的,闲闲散散的,也并不高大壮硕,我们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苍穹下,摘着柔嫩的花椒叶,山风徐来,感觉自己亘古以来就住在这里。
仿佛我的王村也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