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漠
白茫茫的天空下,一片无边的沙漠,狼群在沙漠里飞奔,扬起一路笔直的沙尘,在沙尘上,领头的母狼收住腿,其它几只狼围在它身后。
这母狼有红的皮毛,它的眼睛也红红的闪着一丝血光,冷冷地向沙漠深处凝视。沙漠尽头,一片巨大弧形的沙丘上,十几个黑点排成一条散散的线,蚂蚁似地蠕动着。
马队!这是一支疲惫了的马队!母狼竖着的两耳不易觉察地哆嗦了一下,眼中的血光更甚。好久没觅到食啦!肚子已饿瘪啦!看到那马队,似乎一块块血淋淋撕开的马肉已摆在眼前,母狼腹里的肠子忍不住条件反射似地痉挛起来,它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血红的舌头倦懒而又愜意地舔了舔唇和牙,别的狼跟着母狼骚动起来,它们想兴奋地长嚎,然而母狼凶狠的目光制止了它们。母狼两腿有力地趴在沙地上,腹贴着黄沙,它要领着它的狼群悄悄地向马队接近,然后从沙丘的后面包抄过去。
这支疲意的马队翻过了一道沙丘。风吹过,沙尘不易觉察地流动着,十几匹马的蹄子半陷进黄沙里,马儿的鼻息喷到沙尘上,一缕黄尘烟似地飘起。
领着整个马队的是匹白桦马,它累了,脖子上的马铃不合节奏地响着,乱了后面马队的步伐。几匹沉不住气的马终于烦躁地低嘶两声,表示对白桦马的不满,于是,马队里其它马也跟着嘶鸣起来,它们不愿再让白桦马领队,假如不是白桦马步履蹒跚,磨磨蹭蹭,它们也许已快走出这茫茫沙海了。在这沙漠里,多走一天,就多一天威胁,死亡时时刻刻存在着。
马队终于骚动起来啦!黑鬃马激昂得想嘶鸣,可它忍住了,它知道,只要领队铃还没套到它脖子上,它就不能太得意忘形。目前,在马队里,最打眼的也许就是这匹黑鬃马了。它有着高骏的外形,长长的黑鬃毛像刷子似地齐整,闪着乌油油逼眼的光。它的肉健子也一团团纠缠在一起,结实而又有弹性。长久的行程下来,别的马已经累了,可它的步履还很轻捷。
老人懒洋洋跟在整个马队后面压着阵,他已经对这匹黑鬃马观察很久,白桦马的体力确实不如它呀!这次运货,不该带上白桦马。
假如不带白桦马上路,我们马队行进的速度就会加快。可把白桦马留在旗里,少年阿爸就要把白桦马卖到旗里的屠宰场!
“想不到咱家那匹老马还能卖钱,卖价虽贱些,总比一个子儿也捞不到好啊!”蒙古包里,少年阿爸醉醺醺地用刀剔着牙,懒洋洋地笑着说。
“阿爸,咱家的白桦马还有用场,驮货可得劲,咱不能 卖!”
“瞎说!这马都老得掉毛了,皮肉也松塌得像老头皱纹 似的。眼招子亮的人,哪个看不出来,这马不中用了。”
“白桦马驮二百来斤货还不难,它还是匹顶尖儿的领头马。”少年倔犟地辩解说。
“得了娃子!不要说假,咱家的白桦马是老啦!”老人终于打破了沉默,用哀伤的口气说。
“中!娃子!你爷不愧是老驯马手,眼招子就是亮,他老人家都说这马老了,你还不信!”
“爷!你真缺良心,你也黑着心想把咱的白桦马卖到屠宰场,白桦马可是你的好伙伴啊!”
“白桦马确是你爷的好伴儿,可它现在跟你爷一样,老啦!不中用啦!”
“爷!你不老!你还能一口气赶着马队过沙漠。爷,我求你,这次咱马队运货,就带上白桦马吧!让它再做次领头马,这次假如它真不中用了,就凭阿爸处置。”
老人不回答少年,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瞥了一下少年的阿爸。
少年阿爸先还“哼唧唧”地笑着剔牙,可嘴角笑容渐渐消失,终于一甩手中的刀,刀飞到撑蒙古包的木梁上,铮铮有声地直颤悠,闪着寒光。少年阿爸跟着起身,一脚踢翻小铜锅,出了蒙古包骂:“傻货,一家的傻货!”
老人呆呆地抽着旱烟,眼底忍不住濡湿了。他悲哀地觉得自己跟那匹白桦马一样,老啦!假如我有当年的壮实,娃他爸敢这样待我?那时候,谁见了不让我三分?白桦马被圈到马栏里的时候,几个驯马手都被白桦马踢伤,没谁再敢驯它,只有你一步一坑走过人群,走到马栏前,钻进马栏里,白桦马孤零零含着敌意看你。你伸伸胳膊,一块块肌肉腱子闪着黑黝黝的光,它感到一股热腾腾的力量源源不断压过来,可它并没有向你屈服,以更高的姿态扬起头。
你眯眼看它良久,忍不住喝彩:“好种!”
“好种!老爷子,这确是好种,它已踢伤几个驯马手,你能驯服它,这马就白送你!”
“嗬嗬!好!好!”你自信地暴笑开来。笑声一浪一浪荡进白桦马的耳鼓,它忍不住哆嗦一下,你瞅准这时机,飞身扑上去,它忙扬起蹄子,你已转到它身侧,它灵巧地转身,你更灵巧地顺着它转身的势头,飞扑上它的后背,双腿夹着它已饿瘪的肚皮,它几乎被一股强大的挤压力逼迫得屈服,可它打了个颤,又直起马腿,腾跃起来,想甩下背上的你,你在它背上,旋转如闪电,你揪住它飞扬的马鬃,它疼痛得“唏溜溜”长嘶,更疯狂地跳跃。四周的人惊叫呼吼着,他们跟着你一起呐贼,大家的眼光紧盯在你身上,都希望你征服它,那一瞬间,你忽然发觉这匹马是多么孤独。
白桦马蹦跃得更厉害了,向马栏冲过去,身子撞在马栏上,木板脆弱地发出“吱吱”的呻吟声,人们后退了,它更兴奋了,更勇猛地冲撞过去,你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几乎腾起身,摔下马,你只得用双腿更吃力地夹住它的肚子。几块木板终于断裂开来,白桦马扬起蹄子向围观的人踏去,人们四散逃开。它因为自己的勇猛更得意,而它的背上,你稳拉着它的鬃毛,你知道,它这只是最后的挣扎!再过一阵,它的气力就会减弱,那时候,你就可以彻底征服它啦! ……
白桦马向草原深处狂奔……
少年听着白桦马的故事逐渐长大了,而白桦马却衰老了,先是肌肉腱子僵老,接着眼睛浑浊了,白亮如镜的鬃毛 也稀疏得失去了光泽。这时候,年轻力壮的黑鬃马从马队里脱颖而出。
黑鬃马开始时有意走在队列突出的位置,不服白桦马的指挥,继而得寸进尺,跟白桦马并肩前行。白桦马向黑鬃马怒目而视,黑鬃马视而不见,白桦马的尾巴扫向黑鬃马,警告它回到队列中,黑鬃马抓住挑衅的把柄,“唏溜溜”长嘶一声,甩起蹶子,踢向白桦马,白桦马腿一软,差点儿摔倒。
马队停住步,十几匹马静静地看黑鬃马向白桦马挑战。白桦马严阵以待,黑鬃马蓄猛力再撞向疲惫的白桦马,白桦马再让,黑鬃马却抬起后蹄,又踢到白桦马腿上,白桦马摇晃几下,跪倒在沙地上,沙地上扬起一团沙尘。
黑鬃马跃跃欲试,还要给已经摔倒的白桦马以沉重的打击,少年已扬起手中的马鞭,猛扑过去,鞭子雨点般地落在黑鬃马身上。
“畜牲!滚开!滚开!”
黑鬃马疼痛得叫出声,躲避闪电般飞来的马鞭,它的背上留下一道道鞭痕。
老人紧抱住少年,夺下少年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摔到沙地上。
“你这干啥?你要把黑鬃马往死里打?”
“它敢欺负白桦马!打它,看它再横!”
“牲口们在争领队!白桦马确是不中用了,该是让黑鬃马领队的时候了。”
“不!我在马队一天,就决不会拿下白桦马脖上的领队铃。”少年瞪眼冲黑鬃马吼道。
黑鬃马满脸怨气瞪一眼白桦马,很不情愿退回马队里,几匹马争着亲呢地用背和臀轻蹭黑鬃马,有的伸出舌头舔黑鬃马的伤口,黑鬃马傲慢地喷了几个响鼻。
自桦马仍旧伏在沙地上,背上的货物太沉重了,四条腿踩在沙土里,软绵绵地撑不动。
“起来呀!你快立起来呀!”少年着急地用沙哑的嗓音 喊。
老人叹口气,把白桦马身上的货卸下来,分担到其它马背上,白桦马这才立起了身,这时候,远处的沙漠上,几只狼腹贴着沙地,悄悄潜行过来。
狼群不耐烦啦!只等母狼一声令下。
白桦马凭着自己的经验,感到危险的黑影迅速扑近,疲惫的骨胳里猛然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扬起脖子,向整个马群发出报警的长嘶,随着白桦马的长嘶,母狼嚎叫一声,冲出沙土。
在母狼的指挥下,几头善战的公狼扑向马群,另有 一头凶狠的白面狼紧盯黑鬃马,而对队伍外的白桦马,只有一只经验尚浅的小白狼。马群一时乱了阵脚,少年抽出猎枪,一头老公狼看出危险,扑向少年,枪声响起,老公狼在空中打个滚,子弹放空了,老公狼人立似地搭住少年的肩,白森森的牙齿逼向少年的咽喉。枪声再响,老公狼搭在少年肩上的爪子失去了力量,嘴里喷出热辣辣的鲜血,沉沉地摔在沙地上。
少年直起身,老人举着枪,枪口还冒着烟。
母狼早把恶狠狠的眼神盯住了老人,它腹贴着沙地,不慌不忙地出击了。
“爷!”少年高喊,老人回看,母狼已蛇行般爬到他面前,老人举枪,母狼跃起,猎枪被扑落到沙地上。
母狼低低嚎着,全身的力量压到老人身上,老人拖住母狼前伸的两条腿,努力把母狼往外推,而母狼则张开嘴,利牙一点点逼向老人的咽喉。
少年想冲过去救助老人,可又一头狼缠住他,少年的腿被狼的利爪划出一道血槽,闻到血腥味的狼群更疯狂了。
白桦马拖着衰老的身子,一直躲避那头小白狼的攻击。小白狼只恨自己矮小,跃起来扑不到白桦马的咽喉,小爪子只在白桦马的身上留下几道伤痕。白桦马听到少年的呻吟,疼痛之下,白桦马扬起蹄子,踩到小白狼软软的小腹上,血从小白狼的喉咙里大口喷出,小白狼的肝肠被踩裂了。白桦马的鬃毛被血染红了。小白狼在黄沙地里翻滚惨叫时,白桦马已拖着伤腿,向撕咬少年的老公狼冲去。少年在沙地上打滚,老公狼张开前爪抓向少年裸露的胸腹,白桦马扬起那条受伤的马腿,再踩向老公狼,老公狼扑倒在少年面前,惨嚎着,抽搐着血淋淋的狼腿,挣扎着打个滚,仍支撑起身,打算再扑击少年。
小白狼和老公狼的惨嚎声令母狼心颤,两个好伙伴相继受到重创,它的心疼痛得绞在一起,它真后悔当初看走了 眼,它一直以为那只黑鬃马最难对付,没料到白桦马才是真正的对手,它虚弱的外表掩藏了真正的力量。这匹白桦马真是老奸巨猾,先后伤了两个伙伴,决不能让它好死!母狼咬牙切齿,真想扔下爪下的老人,去咬破白桦马的肚肠。
老人看出母狼眼神不定,抓住时机猛地将母狼两腿一甩,抽出靴简里的一柄护身剔骨刀,刺向母狼的前腹,母狼觉得腹下一阵冰凉,身体忙后移,前爪顺势撕下老人膀上的一块皮肉,重重地摔倒在地,白花花的肠子混着腥血从腹部伤口流出来,母狼呻吟着,低嚎着,在沙里打了几个滚,拼着最后一口气,扑向白桦马。
白桦马踢开垂死挣扎的老公狼,母狼已挟风从它的后臀下扑向它的下腹,白桦马忙让过身,母狼尖利的牙齿却已顺势咬住了它的大腿,利牙深深扎进它大腿肌肉的深处。白桦马痛苦地长嘶。少年抽出匕首,在母狼的咽喉上刺了一刀,母狼咽喉断裂处发出咯咯的响声,血涌出来,可它红红的眼珠子仍垂死地瞪着,利牙撕开白桦马大腿处的一大块肌肉键子,摔进沙尘里。
老人连滚带爬扑到少年身边,不及裹伤,枪又端在手上,填上弹药,背靠背严阵以待,防备其它几头狼的偷袭。
几头冲进马群的公狼几乎没遇到抵抗,它们眼看马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就要准备扑击。
马群面临着被各个击破的危险,白桦马想冲去解围,可它的腿上受了重伤,勉强支撑着沉沉的身子,再也迈不动步子啦!它知道那些马不再接受它的指令了,黑鬃马实际已是它们的首领。你该提醒提醒黑鬃马,不要再跟白脸狼缠斗了,该留心一下整个场面上的危险形势。
白桦马向黑鬃马长嘶起来。
黑鬃马听到白桦马的召唤,抛下受伤的白脸狼,回望白桦马,从它的眼神里,黑鬃马受到克敌的启示,应和着白桦马的长嘶,也发出了长嘶声。四散奔逃的马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循着黑鬃马的嘶鸣声纷纷集合到老人和少年的周围,它们围成一个圈,老人和少年被护在圈中,几头狼想故伎重演,被齐心协力的马群踢出了圈外,群马包围聚集在一起,力量陡增。
老人和少年包扎好伤口,端起枪,倚着马背,向扑近的狼开始射击,又有两只狼倒在沙地上。剩下的几只狼发现领头的母狼已死,这才发出几声哀嚎,咬牙切齿后退,逃向沙漠深处。
马群得救了,白桦马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摔倒在沙地里,黑鬃马领着马队向白桦马围拢过来,一匹匹马伸出舌头钦佩地舔舔白桦马的伤口。
这就算最后的告别啦!其实,你并不在乎这些形式,虽老了,伤残了,可你尽力了,你也就无悔了!白桦马这时 忽然觉得这样永久地躺在泥沙里是一种多么惬意的享受。白桦马听到老人说:“它走不出这沙漠了,我们只好扔下它!”
“不!它救了马队,我们哪怕拖,也要把它拖回家。”
“傻娃!我们拖不动的,谁也没有力气把它拖回去的。”
好像专跟老人作对似的,整个马群跟着黑鬃马一起长嘶起来,它们愿出力把白桦马拖出沙漠。
不行的!老人说得对,你们都拖不动我,我的生命走到头了,就让我自个儿选择条不归路吧!
白桦马用最后残存的力量摇摇晃晃支起身,向沙漠深处走去,黑鬃马领着其它马想拦住白桦马。“让我走吧!别拦我,让我走吧!”白桦马疲惫的眼神似乎说。
“白桦马!白桦马!”少年被老人死死扣住腰,他看着白桦马远去的影子挣扎着痛苦地喊。
白桦马跌跌撞撞地走在沙谷里,它已听不到少年的叫喊声了,它只需笔直地往前走就行,现在再不怕后面有鞭子驱赶你啦!等到走累了,你就可以安心地躺在这软软的沙地里,享受从未有过的安静。几十年后,这沙地里无非再多一副白森森的马骨而已。
写于199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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