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始接近死亡。
曾经,我们都以为生命是一场漫长到无法计数的旅程,总以为,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肆意挥霍,于是,年轻时的我们喜欢在风中奔跑,期待着自己快快长大,拥有不可一世的力量。
然而,当我们告别了一些东西,垂垂老矣,望着窗口处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思念,会在那一刻决堤,将无数被我们错过的风景洪水般倾泻而下,令我们那骄傲的自尊溃不成军。
男孩醒来时是在一张床上,不过,这里显然不是自己几分钟前闭上眼睛的卧室。房间里的陈设极为简洁,墙壁被粉刷成了雪一样的白色,床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此刻屏幕正黑着,显然是怕惊扰了男孩的美梦。左边的墙角放着一个衣柜,床头的右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床头柜和一把椅子,此刻,一个女孩正坐在椅子上身体趴在床边沉沉地睡着,男孩甚至能听到她发出的轻微呼噜声。
阳光透过窗子,碎在地面上,明媚而灿烂,男孩看向窗外,嫩绿的柳枝在风中轻轻舒展着,不时有拿着气球的孩子奔驰而过,男孩能隐约听到他们的笑声,清脆而悦耳,想莺鸟的啼叫。
少年很快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在一间病房里,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和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已经帮他证明了这一点。
“是梦吗?”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试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地拧一下,希望剧烈的疼痛感能令他从梦中醒来,抑或是期待着没有丝毫疼痛感出现,以此来证明这里确实是自己的梦境。
然而,在他看见自己伸向大腿的手时,少年的心脏仿佛被尖锐的硬刺刺到了一般骤然缩紧,那只手上遍布着皱纹,手上的皮肤不知何故已经失去了水润的光泽转而变得暗黄与松弛。
那是一只老人的手。
“搞什么!”男孩有些恼怒,在停顿了几秒钟后,他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大腿内侧,拇指和食指掐住一块娇嫩而雪白的皮肤用力拧了起来。
然而,并没有如男孩想的那样,剧烈的疼痛随着他的力道一起出现,沿着大腿内侧如疯长的野草般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男孩没有因为剧烈的疼痛醒来,当疼痛过去,男孩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自己依然在病床上。
此刻,原本趴在床边熟睡的女孩已经醒来,正惊恐地看着脸上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的男孩,想来,应该是男孩刚刚因为疼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吵醒了女孩。
“爷爷,您怎么了?”女孩的第一句话就令男孩目瞪口呆,不,或许,这梦里,该叫他“老人”。
老人看着眼前的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场梦里,自己变成了一个老人,而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正是自己孙女之类的晚辈。
“我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问道,他希望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梦,因为老人知道,一旦醒来,或许自己就和这个世界永远地告别了。虽然身体变得苍老,但是心里寄居的还是那个拥有了强烈好奇心的男孩的灵魂。
“您昨晚晕倒了,于是我就叫了救护车把您带到这来了。”梦中,女孩显得有些拘谨,但是从她的神色上,老人可以看出,女孩对于自己醒来的这件事还是很欣喜的。
“你爸妈呢?”老人继续问。
这一次,女孩没有说话,但是老人看到她的眼圈红了,大大的眼睛像是即将决堤的大坝,有晶亮的液体旋转着,似乎时刻准备汹涌而出。
“他们在工作,爸爸来送过一次钱,然后就回去了。”良久,女孩说道,她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对于她父亲的做法很是不喜欢。
“哦,这样啊。”老人淡淡地答道。
此刻,在他的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悲哀,这是一种在他还是一个男孩时从未感受过的悲哀,孤独潮水般涌来,在那片漫无边际的黑色海洋里,自己乘着一叶扁舟在波浪中随波逐流,而身边的人,纷纷驾着船离自己远去,老人似乎看见了那船上闪烁着的点点灯火,似乎那是这片黑色汪洋里唯一的色彩,而它们,正一点点的变得微弱,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老去,原来是这么孤独的事情吗?
老人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大约就在半小时前,自己还在爸妈一起坐在客厅里吃晚饭,晚餐吃得是红烧肉和芸豆,菜都是爸爸炒的,红烧肉入口即化,芸豆的火候也刚刚好,像很多年间父母做的饭一样,很好吃。
那么,现在呢?如果自己已经变得如此苍老,爸爸妈妈,应该已经不在了吧?想到这里,老人突然觉得想哭,这么多年里的回忆如同电影胶片般一帧一帧地在他的眼前放映:
小时候妈妈每次出差前给自己买的两大包零食;
每次爸爸带自己洗完澡后给自己买的那碗抻面;
那天下午放学后,自己在厨房和爷爷发脾气时的心情;
很多年前,奶奶给自己煎饺子时的专注神态;
一家人一起去饭店吃的那次烤肉;
……
那么多那么多的回忆,然而对于此刻已经垂暮的男孩而言,都只能是“曾经”了。
老人躺的有点累了,想下床伸展一下身体,然而,当他试图下床时,却发现自己的腿竟然不听使唤了。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床边女孩递来的拐杖,少顷,他明白了原来苍老带走的,不仅仅是他视为生命的家人,还有自己身体的力量。
老人在女孩的帮助下吃力地站了起来,借助拐杖和女孩的力量在房间里走了几圈,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自己用手死死按住拐杖,以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此前,男孩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连最简单的行走都变得如此艰难。
年轻的时候,似乎总是都拥有的一切习以为常,因此,人们总是那样的肆无忌惮。
在梦的最后,老人躺在急救室里,似乎是突然了某些疾病,当他的意识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身上插着的无数管子和不远处电脑屏幕上繁杂变化的数字,隔着窗子,他又一次看到了女孩,此时的女孩正趴在玻璃窗看着自己,他看到了女孩的眼泪,晶莹而圆润,像是珍珠。在女孩的身边站着一对男女,想来那应该是女孩的父母了,老人努力试着看清那对男女,但是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两个人都在讲电话,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老人,在他们露出的侧脸上,老人感受到一阵冷漠的味道。老人想说什么,但是嘴里插着的塑胶软管令他无法发出声息。
在急救室的天花板上,老人似乎看见了死神正盘踞于此,与自己隔空对视着,它对着自己微笑,嘴角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漆黑的镰刀在墨色的裙摆后隐现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收割掉自己的灵魂。
梦境的最后,男人不顾女孩的反对,在护士递过去的单据上签了字,而裙摆中伸出的白骨此刻已经将黑色的镰刀高高举起,似乎只消得到一个指令,闪着寒光的刀刃就会贯穿自己的胸膛。
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是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恐惧。
终于,医生停掉了急救室里所有机器的电源,那一瞬间,老人的意识变得恍惚,他没有再去惊惧于眼前的死神,而是侧过头去看了女孩最后一眼,此刻,女孩的情绪是几近崩溃的,她疯狂地捶打着面前的男人。
“谢谢你。”老人最后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对女孩说道,“再见了。”
当男孩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了天花板上悬吊的水晶灯,巨大的灯盏似大厦将倾一般,男孩下意识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并极速站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回到现实的时候,男孩的心里是充满喜悦的,因为他又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着的饭菜味道。
走进厨房,母亲正在炉灶前忙碌着,卫生间里,父亲正拿着牙刷悠闲地刷着牙。一切,都那么普通,却又那么美好。
死亡,是所有生命逃不过的终点,我们,一起奔赴这场华丽的盛宴,但是,我希望这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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