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为自己是木纳之人,最不善于与人交流,偏偏又天生出对世间万物的好奇、碰撞、感怀之心,需要急切地表述出来,口头、肢体、书面,我不知道许多年前是不是都已将这些仅有的方式一一做过比较,我还想起,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那些个寒冷的冬夜,我住在父亲所在单位的一间办公室里,躺在被窝里看书,趴在被窝里写小说,写散文诗,不知道啥时候睡着了,也不知道啥时候睡醒了,就记得醒了接着看,接着写。
看的时候很简单,只需打开灯,将双手伸出被窝,将书打开,放在合适的位置就行了。写就麻烦些,要趴下,双肘撑起上半身,将稿纸铺在眼皮下边,头悬着,不能高也不能低,还要右臂能活动,能腾出拿笔的手,还要将被子左右掖好,不让凉气钻进里面。上半身如此拿捏,下半身也不轻松,一条腿折叠着,卷曲着,支撑着,不一会儿就累了、麻木了,就换另一条腿。
那时候小城里还能听到鸡鸣和犬吠,一有动静,不用看表就知道即将迎来黎明,印象最深的是我特别留恋黎明前的那会儿短暂的黑暗,就如人们不舍得太阳的落山,我会放下笔,放下书,关上灯,伸个大大的懒腰,舒展地平躺下来,陷入一种放松状态,脑子里似乎是什么都不想的,却分明有浩瀚世界的波涛在起伏激荡。
当时正值妙龄啊,我却选择了秉烛孤灯的自我修行,受当时看重学识的时代思潮影响、希望通过个人奋斗实现成名成家的愿望也好,回避刚刚涉入不久的凶险俗世、钻进精神世界的象牙塔里也罢,我,绝对是以最饱满的状态做最饱满的事情。
其实,那时候我就被倾诉的欲望包围了,开始择文而诉:看文章,是看别人倾诉 ; 写文章,是任自己在倾诉。
当时所看最多的,自然是和文学相关的作品,除了小说,还涉及哲学、心理学领域,是纯的,纯文学范畴的,不是通俗文学范畴的。我之所以特别强调“纯”字,是对“俗”的一种否定吧,世俗、庸俗、风俗等等夹带俗字的东西我都不感兴趣的,就如我始终不曾娴熟打理的人情世故,我生吞活剥着那个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概念,遨游其中,也乐在其中。
就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为例吧。那时候是被作家屡屡提及的,我也买有《梦的解析》一书,然而又实在是看不懂的,自己学历那么低,智商和情商也高不到哪去,附庸风雅,我权且将那时候对文学表象的热爱称之为附庸风雅吧。
但是,我却对弗洛伊德的弟子荷妮(又译霍妮)的《自我的挣扎》一书推崇备至,那本书也不知道是怎么到我手中的,港台版的繁体字,还是竖排,看着费劲,却没影响我的热情,我一遍遍的领会,一大段一大段的抄笔记,力求将我所认定的精髓永存脑海。
《自我的挣扎》,顾名思义,就是要自己拯救自己,荷妮阐述了人常出现的三种情绪:自负、自卑、自恋。自负与暴力倾向有关,自卑易产生感情依赖,自恋则迷失自我。又给出解决方案,无论偏重哪种类型,拯救方法只有一个,做建设性的工作,让社会接纳和承认个人的价值。
读书的时候,我感觉我变成了一个手术台上的医生,或者是手拿放大镜的考古学家,手虽然偶尔会像端了个沉甸甸的杯子似的哆嗦那么几下,心却是笃定和充盈的。
当然,我看的最多的还是当代小说,我可以如数家珍般的将王安忆、张洁、张抗抗、方方、迟子建、池莉、残雪、陈染等当时的女作家的作品一一提及,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个众多的男作家、现代作家、国外作家及作品了。
而写作,却是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还填不满每篇文章,空洞的、没有血肉的文字密密麻麻的爬满一张张稿子又有什么用呢?几十年后,我还存有一小部分形同垃圾的手稿,工整的、潦草的一个个字体蝌蚪,躺倒成怀才不遇的可怜姿势,爬满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张上,我意欲扔掉,却每每又珍藏了下来。
记得那时和爸爸妈妈去睢州影院看张艺谋执导的电影,也是他的成名作《黄土地》,我被西部粗犷的画面感染了,辽阔、苍茫、悲凉、贫穷、骚动以及觉醒,以一种意向的形式罗列了出来,是故事片,却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没有人物行为的开始和结尾,甚至没有语言,主人公小黑孩就是个哑巴,靠绝望、希冀、哀伤、向往的表情和眼神,来交待和推动剧情。我认为这是一部无与伦比的佳作,却在剧院内听到了一片咦嘘,包括父母,都觉得没有曲折的剧情,看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的样子,听到我极力说影片非常好的时候,忍不住反驳否定了我。
我自然是不服气的,也跟他们犟了几句嘴,一腔不被理解的委屈和愤懑怎么办?写文章发泄,我洋洋洒洒的写了篇题为《黄土地的颤音》的散文,写电影气势磅礴的画面,写一幅幅构图的美学效果,写阳春白雪的不被大众认可,写影剧院里四起的差评。这才算缓解了自感的委屈和憋闷。
这算不算一吐为快的倾诉的起始呢?虽然这篇电影观后感的文章没有示众、没有发表。
还有一封情书使我印象颇深。
还是那个时候,有个小伙子来找我了,那是个傍晚,我刚打开台灯看书,他敲开了门,我开门让座,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仿佛是第一次和异性这么单独的待着,羞涩、局促且慌张,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个头不高,但五官俊美,有双清澈的黑眼睛,像所有追求爱情与婚姻的适龄小伙子一样,说话含蓄而得体,我其实应该选择和他交往下去的,他的儒雅和修养尤其适合我,适合我对异性的要求、标准和想象。可是,我还是拒绝了,我的心智还没有成熟,我的目标还没有清晰,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做好一个姑娘家对未来生活的准备,他匆匆就走了,我匆匆的下楼送他,送到乡镇企业局大门口,道别的话是:以后别来找我了,咱俩不合适,我妈希望我找个姊妹多的人家。
随口说出这个拒绝的理由只是嘴巴动了动,我依然潜回我的小屋做文学的白日梦。犹如心无旁骛的备考青年,就连隔天收到的一封情书也丝毫不为所动。
那,其实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为隆重的一封情书了,有好几页稿纸,语言流畅,字体也隽秀,说了对我的好感和对未来的希望,分明也是一种倾诉吧,然而,终归不是我写的,不是我在倾诉,也就大打了折扣,仅仅算做青春年华里的一个小插曲,让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即兴提及。
其实,我住爸爸所在单位的那间办公室,在夜里静静地看书和写作的时间并不长,也顶多就是一个冬季、一年或者半年的时间吧,我很快就搬到家里去住了。记忆之中,一旦离开那里,我就没有窝在被窝里看书写文章的印象了,我涌入了小城喧嚣的街道,和所有的人们一样迈开了奔赴红尘、忙碌生计的步履,再也没有了择文而诉的闲情和土壤。一晃,就是好多年,好多好多个空洞的夜晚一一飘散。好多年以后的今天,迎来了一个落雪纷纷的冬日午夜,室内寒意逼人,被窝里暖意融融,翻来覆去的我尽管遭受着失眠的困扰,一颗心,还是被牵扯到躺下看书、趴下写文章的时候,牵扯到我无疾而终的择文而诉。
那些个冬夜一定有过雪落的,悄然无声如漫漫长夜,覆盖了白天的活动痕迹,覆盖了我往住处的来路,覆盖了我身后的两行足印。我一定是趴在被窝里写过雪的,写雪的晶莹和纯洁,写飘飘洒洒的迷离,写童话世界里遭受磨难的小公主们,写我虚幻而迷茫的青春期里一抹抹青涩和感伤。
当然,那些文字现在都找不到了,都风化成了粒粒尘埃,坠落进了世俗的泥潭,只是那坠落的痕迹和轮廓还在,有点类似于肌体上留下的陈年疤痕和老伤,今天,在我撩起衣服的时候,抚摸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