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树干上,黑猫俯下身去,盯着前方树叶浓密处,我觉得好笑,拿手摸它紧扣着的爪,猫仍不动。我望向空中,晃着双腿,阳光点点地投射下来,围绕着长年累月留积下来的伤疤嬉闹。红绳串着彩珠的凉鞋半搭在脚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留着腿有什么好?索性我也不要了,害人。外婆也是,操着木棍似的双腿,愈发迟钝,什么都做不了,终日躺在床上,倒徒增了重量。

      想起哥哥肿胀的腿,眼泪便流个不止,耳边尽是哥哥的呻吟声。几个月前,一辆三轮车骑的快了些,从哥哥身边过去,没撞上,哥哥却惊的一躲,也不知是动了什么神经,那天后腿便痛个不止,越肿越大,水饺子般。在水泥地上打滚儿,在长木椅上打滚儿,后来上了病床上打滚儿。妈妈从省城回来了,一夜间白了头发,她告诉我,这是哥哥好些年前在篮球场上留下的祸患,摔着了腿,现在医生说感染了,要锯。亲戚们接二连三地来看望,都劝道“保健康要紧,没腿总比没命强”,妈妈抹着泪“现在没腿不就是没命!总有办法,我们上更好的医院。”外婆驼着背,眼皮耸拉着坐在一旁。有时哥哥安静下来了,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看着窗外的阳光,想着春天开满了海棠花,该放风筝,可这话是说不出口了,只好埋在枕边小声喊“哥哥,快好起来,回家了我做荷包蛋吃。”枕头上散发着消毒水与头油的味道,空气透过阳光尽是些灰尘在漂浮。哥哥轻轻点头,“我现在就想吃鸡蛋羹”。回家后我和妈妈说,妈妈正在厨房里熬乌鸡汤,只说“这个什么时候不能做?住着院该喝些汤补补”。没过几日,还没做上鸡蛋羹,还没换上医院,哥哥就在一个上午离世了,脸色铁青,一直喊着痛离开的。

      春天一去不复返了,夏日的太阳渐渐的放大、加热,烘烤着地,先前的栀子花早已变得焦黄,渐渐地都枯萎了。我仍拿着课本轻轻读着“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一片叶子掉下来,稍一抬手便落在手心上,我仔细凝视着,却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吃饭了,吃饭了”,妈妈系围裙在门口喊着。

      我一面答应,一面用胳膊搂着树干,蹬着双腿,很快地滑了下来,裸露的大腿内侧被树皮磨得隐隐发红,辣辣的痛。

      桌面上的花边白布托着用铁盘盛的干萝卜丝和酸菜炖肉,风扇呼呼吹着,扇叶上一缕一缕的灰尘也跟着来回动,后背黏湿了一片,进来更觉得闷热得难受。妈妈端来米饭说道“到了吃饭时间就赶紧回来,也不帮忙做做事,还有心思顾着自己玩?老槐树不结实,哪天腿也摔坏了,我可不管了。”,默契似的谁也不提哥哥的事,外婆自病倒了后,家里是愈发安静了,只听得谁家的狗一天到晚叫个不停。我从椅子上下来,捧着外婆的碗边夹菜边说“除了钱,也没见多管过什么”,立马掀开门帘,进了里屋,妈妈在背后骂道“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什么,谁体谅过我的辛苦?死丫头……”。

      外婆在床上躺着,一脸平静。我轻喊道“外婆,该吃饭了”。她睁开了浑浊的眼,像茶绿色,随即又闭上了,不愿睁眼看这世界似的,缓慢转了两圈,还是睁开了。前一段时间还断断续续地叨着哥哥,如何长大,如何可怜,眼泪只管从一旁涌着,濡湿了花枕。外婆睡眠不好,我前一阵在山上采集刚盛开的野菊花,晒干了做成枕芯,用来给她安神与清热。我还跑去用自己笔记本里夹着的零钱,买来纸包的桃酥,可外婆说“不吃,不吃”,好些天了只有我吃了第一块,轻轻一咬就融在了嘴里。我对外婆说“刚在路边看见了一只死猫,哪个不要命的”,外婆闷声说“是它自己不要命,跑到马路上。”便闭上了嘴,睡了过去。

      哥哥住院时我只感到恐惧,怕极了那呻吟声,像千只蚂蚁,一点一点地啃噬着我,却也没想到突然就永远的失去了至亲,老天也太残忍了,还有什么做不出呢,这时我是真的相信,外婆或许也会离开。去年还乐呵呵的大笑,人称“八条街”,是说她平日里说话也吵架似的,八条街外都能听见,陈阿姨常常微笑道“和你外婆说句话,都要把我吓死了”。外婆是看着我长大的,自然我也是看着外婆沧桑变化的,现在她终日躺在床上,没了往日的神气,我眼圈红了又红,想起了《我们仨》里杨绛的自白“我往常自以为很独立,这时才觉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仿佛自己也孤身一人似的,眼泪一粒一粒掉下来,砸在床沿上,怕惊着了外婆,悄悄走出了门,蹲在台阶上。

      黑猫走过来俯下脸蹭我的手,毛乎乎的,地上的黑影直漫延了来,伴随着拖鞋的嗒嗒声,是妈妈,“过几天你大舅开车来接,外婆要住院,以后就搬过去。屋子小,你和我挤一间凑合着住先。”我拔掉手边的野花儿,又插进土里,她接着说“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要争点气。”说完就摇头进屋了。我抱着猫走进夜色深处,放下,摸索着爬了上去,蝉鸣一浪盖过一浪,树皮散发出阵阵潮湿的味道,眼泪凝在了眼角,我将打湿的鬓角碎发拨到耳后,望着不远处的土房,好像成了猫头鹰,居高临下地望着……

      天色微暗,雪濛濛地下着,一片雾气,我也哈着白雾,穿一身红棉袄,头发极短,贴着头皮,只显得脸和眼睛大。哥哥拿树枝挑雪,又用手捧一把,对着半空吹,散的满脸碎雪,我吃吃的笑,他过来拧我脸,外婆呵斥“干嘛哟,一会儿妹妹哭,全给结成冰了!”,妈妈也哈着气,将相机对准我们,“来,你俩笑一个,哥哥拉着妹妹”。我鼓着红扑扑的脸,哥哥咧开了嘴,像是笑。

      雪大了,漫天飞舞,白蒙蒙一片。无一人,只听见雪落地的声音。我心急了,却发不出声来,胸口疼得厉害。突然就醒了,是做了一场梦,这个场景我是知道的,相册里存了照片。心“突突”地跳,背后湿了一大片,我几乎是翻下了树,滚倒在雨夜的草地上,瘸着腿一路小跑进了屋,掀开门帘,外婆仍静静躺着,胸脯均匀起落,我坐在一旁久久没有出声,只迎着澄黄的灯光看着,慢慢缓过神来,停止了哆嗦。窗外蝉与蛙在雨夜里合奏,响了一夜。

      过了段时间,大舅开了辆卡车,帮我们把行李都运了上来。空荡荡的门前蹲着黑猫和外婆用大缸种的荷花,省城的家容不下它,临走时我将鱼骨和火腿放满了一盆。我尽量不去望猫,怕它跟了过来,又怕它一动不动。猫还有树陪着,而我要走了。车里弥漫着汗与灰尘的气味,还隐隐传来车头固体胶剂的香,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望向窗外,道路两旁的树向后退着,池塘飘着荷花,几只土鸭子慢悠悠浮过,在水上划过几道涟漪,池塘边是隔壁几家的雯雯和海铭等人,他们正翻过大石头向里头张望,雨后通常会有蚯蚓、蟾蜍、蜗牛,以及池面上的蜻蜓,车快要开过去了,还没来得及告别,我急得站起了身,舅舅低声催道“快坐好了,路陡”。

      这时我很想再爬上树,不融入这一切繁杂人事中来,只居高临下静静地看,偷着乐。可车不断地陡,硬生生拖着我向前走去,童年的小河向相反的方向奔流,我等秋季的叶子落入河去,随它再回到宁静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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