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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家平时是怎么读小说的，速读、略读，追逐故事情节？还是逐字逐句地精读、细读？在我看来，这取决于作者和作品本身。
张爱玲的小说，定是该反复咀嚼地读。因为她的小说除了故事本身极为精彩外，她对文字的驾驭让人过目不忘，充满了艺术感和美学张力。倘若速读，很容易忽视掉那些巧妙布局的细枝末节。她擅长写比喻，擅长运用象征手法，每一句每一段都如一帧帧的画面流于眼前。今天我们就来欣赏一下她在《第一炉香》中如何用象征来刻画人物和烘托意境。
象征手法是指借助某一具体事物的形象，来表达抽象的概念、思想或情感。比如在我们传统文化中，月亮象征故乡和思念，白鸽象征和平。挖掘文学作品中象征手法的运用，可以丰富想象力，增加阅读趣味，更有助于从更深刻的角度理解作品的内涵。
下文精选《第一炉香》中的几个经典段落，让我们一起品读张爱玲文字的艺术性。
1.首先，我们来看姑妈出场时的外貌描写：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网面网。面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他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像一粒青痣。
这枚绿宝石蜘蛛对整个人物的塑造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导演许鞍华在同名电影中也细致地演绎了这枚蜘蛛。
我们知道，蜘蛛的本能是织网，然后捕获猎物。这是蜘蛛的生存智慧，亦是姑妈的生存手段。姑妈年轻时靠美貌嫁给富商做姨太，耗费青春和尊严熬到富商死去继承大笔遗产，此后为了稳固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和财富，继续施展自己作为交际花的手腕，利用身边的年轻女孩吸引位高权重的男人，比如司徒先生，或者初出茅庐的年轻才俊，比如大学生卢兆麟。或为财或为色，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她像毒蜘蛛一样，巧妙地织出一张欲望之网，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蜘蛛的网是陷阱、是阴谋、是危险。葛薇龙自投罗网，成了网中最具利用价值的猎物。而所有网中之人，都无法逃脱被束缚的命运。另外，蜘蛛通常是独自在角落织网，这种孤独也是姑妈情感世界的一部分。
所以，无论是张爱玲笔下这只欲坠未坠的蜘蛛，还是导演镜头下趴在姑妈胸口的那枚蜘蛛，都深刻内涵了人物的性格特点。精明算计、世故圆滑，为达目的精心设局，看似高贵优雅，实则阴暗孤独。
2. 接着，我们来看关于姑妈豪宅的一些描写：
葛薇龙第一次拜访姑妈时，她眼里看到的姑妈家是这样的：
姑妈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有一排修建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显然，这样的景致描写还没有参杂主观情感。
但是，当葛薇龙走进府邸，见到了风情万种的姑妈，听了姑妈一席世故傲慢和阴阳怪气的谈话后，她下山了，此刻，她回头看了看姑妈的家。
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楞，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瞬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幻化成一座大坟山。
这一回望，姑妈的豪宅有了不一样的味道。“皇陵”意味着姑妈在这里的地位是一手遮天，“大坟山” 说明葛薇龙与姑妈面谈后，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座看上去精美的白房子，有如坟墓一般，埋葬着太多人的青春与梦想，是与真实世界割裂的一个空间。可即便她隐约洞悉了一切，她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绝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可见，她的初心是想行得正，立得正。可她低估了环境对自己的影响，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当她提着行李箱，正式入住姑妈家的那一晚。姑妈家的豪宅随着故事的进展也焕发出新的意味。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的，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
这段描写的意境有一种虚幻的美感和诡异感，摇曳的灯光、被白雾吞噬的白房子，融化消失的冰块，无一不在预示着主人公的命运即将走向变幻莫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那消失了的灯光，象征着葛薇龙的人生，从此不再光明。
回看这几处关于姑妈豪宅的描写，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地烘托了当事人的心境，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既营造了故事发生的物理空间氛围，也象征了主人公的命运从简单走向复杂。
3.最后，我们再看一处文中关于小麻雀的描写：
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这只小心翼翼、有点局促不安的小麻雀何尝不是葛薇龙呢？她目睹了丫鬟睇睇与姑妈的争吵，睇睇揭了姑妈滥情的短，还附了一堆的抱怨和哭诉，可一个身单力薄、无可依靠的小丫鬟，怎可能是姑妈的对手，她的叛逆和抗争只落了个被驱逐出门的下场。
葛薇龙看着窗外的小麻雀发呆，她此刻的心思该有多微妙。这奢华美丽的豪宅，看似幸福，一不小心便会踩中什么危险的玄关。自己身陷其中，如这小麻雀般迷茫和无力。张爱玲将葛薇龙的处境和心境全部投射到小麻雀身上，真的是太绝妙了。
写在最后：
这部小说中处处都有巧妙的伏笔，充满了各种象征意义。再比如姑妈豪宅的装饰和布局是中西混搭的，甚至举办园会那天的布置有一种不协调感和荒诞滑稽感，象征了当时殖民地下的香港，人们的价值观既有外来西化的一部分，也有封建守旧的一部分。这种矛盾和冲突体现在故事中每一个人物的身上。
另外，小说中人物的名字也暗藏玄机，“薇龙”，谐音“微聋”，她本是有自己的判断，却没有听从自己内心最初的声音，也没有听从丫鬟和乔棋妹妹关于乔棋诸多劣迹的忠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爱为名 ，以进为退，嫁给这个浪荡公子。丫鬟“睇睇”和“睨儿”的名字有"看和斜视"的意思，使得故事又多了底层丫鬟的视角。
总之，小说中有很多值得深挖的细节，无不彰显张爱玲深厚的文学功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