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边城:看过许多云,走过许多桥,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1

在淅沥的春雨里我抵达了凤凰。

过南华门时天已近昏黄,四野环抱,远处的山尖儿隐隐挤出的几抹孱弱的云,瞬间消失成了雨的颜色。再过些时辰,便能领略到边城的夜了。从文的墓在沱江边儿的听涛山上,天下雨路有点打滑,走过去还得颇费点劲儿。片刻思忖后还是决定先去故居看看。我潜意识里一直以为:只有了解了生命个体的“生”,方才能摸透所谓的“死生挈阔”。

凤凰城不大但容易迷路,稍不注意便会切入死胡同不得出来。下桥后沿一条稍显曲折、幽深的弄巷右拐便进入了中营街,街道前是阔达的广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凤凰了,眼见处巴掌大的一块地儿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必须牢牢记住一处门牌号:中营街10号。

这便是从文的故居了。对比人声鼎沸喧声聒噪的黄金周眼下还可真算得上“朝觐”的淡季,也好,先生生前便是喜安静的人儿大抵对于此也会全不在意。红尘宦海、荣辱得失浮浮沉沉人生自有定数,身为红尘中的个体,恁你是光鲜灿烂、颓败窘境,还是小到一粒沙、一棵开花结果的树,大到佛指的三千世界,又何尝逃得脱此番运命?难得的是一片叶子能诠释整个秋天,一座墓能够掩埋统统的尔虞我诈,裸露出本性的美和真。

世间最难抉择和评判的往往最不需要抉择和评判。

就这么想着,短短几分钟我竟发现我丢掉了刚来时的那种拼命想蹿进去的冲动和欲念。此行之目的更像是“为了千百年后遇到人群中的你”一样,只愿安安静静的伫于从文故居门外,望一望那形飘俊逸的几个大字,望一望吊脚楼檐高远的蓝天,望一望清澈的江水,望一望人群中的自己。是啊,望一望行色苍茫漠然人群中的自己,摸一摸体内那颗滚烫的跳跃不止的心。可如今谁又能轻而易举做到呢?无论是《边城》还是《萧萧》里的“媚金·豹子·与那羊”章节,至今读将起来依旧能触到先生的隐忍倒长出的心灵之刺。在他眼里只要真实的袒露生命力、温情与人性之善,“每个人,即便是妓女娼妇皆有可爱之处,不必定繁花似锦,皆有流连驻足的所在。”他曾对自己构筑的“希腊小庙”有过如此描述: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正是这种“人性”的趋势让他的文辞焕发出愈久弥香的味道来,那自然是故居迎面石膏雕像旁的题诗铭言所无法涵盖进去的。对于“南方文庙”的称谓先生自然也是不会答应,他想要的无非是几处炊烟笼罩下的村舍抑或吊脚楼、纯粹朴善的人群、渐行渐远的樯橹渔歌外加上清晨欢快的棒槌曲儿。正如先生渴盼一种全身心式的人性家园,当今的社会也期盼更多的温情、善意的目光、遒劲而有力的援手,人原本就脆弱的心可不可以再靠近一点儿那些平凡而温暖的光。放到另外一个位置上,人性温情、古典自然、淡薄致远、高蹈平实也都是你我需要急切表达的。

先生的故居需要细细的聆听和思考。

踏入门槛,再往里走走遭遇一口水缸。水缸屹于砖石之上稍稍有些倾斜,显然这口缸除了“箪食瓢饮”以外自有其他功用。往身边看看,拜诣者多以年轻人为主,见他们围着缸边捣腾或悠悠行走于先生昔日徘徊过之地,或寻古或访幽或思悟或虔诚的膜拜,我的心里不由得衍出一种愉悦感。里屋正对水缸的是先生的雕像,上面是幅线笔勾勒的自画像,老了,也秃了,少了青年时的俊秀与儒雅,却多了悠然与自得。岁月该是如何的不饶人啊!先生的笔搁在那里,墨迹还未干,稿纸完完好好的铺展开在那里,正等待着笔锋与点墨,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先生只是出去了,晌午就回来。他的根和牵挂在这里。

边城是先生灵魂深处一条隐隐作痛的如疤痕似的河流。一直以“乡下人”自嘲的他,性善、普华、真实而美,“希腊小庙的构建”更无疑串连成了最强韧有力的生命基因,成为其生死不移的眷恋和诱惑。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忘记附加的惶恐与惊悸。而忘记的最好办法便是心有所系。一座城,一艘喊渡的船或是一幢边脚楼,便已足够。

2

从故居折身出来后,决定将从文墓放在最后去。就这样,我拐过中营街又稍稍走了段巷子,沿着沱江边儿走了起来。吊脚楼细腿伶仃站立江边,多为依山就势呈虎坐形而建的“三柱二骑式”,飞檐翘角,三面设廊。这里的楼多含干栏式风格,一般会将前排落地房柱搁置在地基上,让最外层不落地房柱与上层外伸出地基的楼板持平,形成悬空吊脚,然后用瓜或枋将柱子间穿连成网络结构,以杉木为柱、为梁、为壁、为门窗、为地板,以杉皮为盖顶,不油不漆,无矫无饰,一座凝固韵味极浓郁的吊脚楼便生成了。《旧唐书》载:“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蛩蝮蛇,人并楼居。”此为筑楼之渊薮。与其说是一种急中生智倒不如称作无奈。借喻如今,一些人虽因畏惧长久呆在高高的阁层上让心不下楼,却往往忽视了最底层的承重和支撑,落得一个坍圮的结局。再往里走走,散布着一股股“太湖淤泥味道”的干栏式楼房,多巧借“枫”之名义阐释着族民们最初的生活梦憬与激情。这种楼的结构稍显复杂,是一道儿功夫儿活,如不就地取材光是搬运外围砌保坎的石头就得累死大活人。

沿着一处木榻上拐,看到很多窗都被刻上了形色不一的花纹雕饰,楼外悬空走廊边儿的美人靠已不复昔日阿妹挑花刺绣时的风姿绰约。美和真实,久了也会生锈。门板壁上的神龛已燃不起当初的袅袅青烟,空间和时间所凝聚起来的力量往往都有摧枯拉朽的魔力。只是,在这里你不会过多的被时间追赶,思考也会留下空白和本真,让人呼吸。

诚然,边脚楼是一种历史的纵深和渊厚,是一种文化,一种演绎,却也是一种深深的担忧。分散的、隐蔽的、朦胧的边脚楼,像淡雅美妙的乐,若月光、摇篮——淡淡的旋律背后,却是田园牧歌式的凝重。如同某些人感慨的那样:入了边城,满眼的风物,在一座座如雨后春笋般拨地而起的现代商业楼层间,总有那么几幢矮斜羸弱的吊脚楼,于斜风秋雨中默默守望,带着几分难以支撑的局促和飘摇。

跟着先生的脚步走,扶着被突如其来的商业大潮卷坍圮的朱红廊柱、红砂岩墙,上了岁数的布满墨绿履痕的石板街道,跳跃着重重叠叠的惊喜与诱惑。临街分布着众多小作坊式的店铺,刻意的精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多半会播点儿类似“滴答”这样的悠长小调。有别于北方人歇斯底里的吆喝,这里,你耳闻目见更多的是慢条斯理与气定神闲。走在街上,不论是裹高帽的老妪、归来的汉子,还是经家纬室的妇人姊妹,总是会背一只竹篾篓不经意打你眼前走过。我无法揣想这种将生计与形色、文明与野蛮、习惯与自然满载成牵念的竹篓有一天会被Louis Vuitton取代而古老成一种影象,真到那时 ,又该如何感慨呢?!我一直在行走,类似凤凰之地,如杭州南宋御街,阳朔同里周庄,商铺酒吧繁杂,吃喝与艳遇成了隐形的主力军,大部分只剩下传统包皮骨,成了“新古典主义”。

耳旁穿透的渔歌飘扬成一只大鸟,浮沉着风物与动人的民俗,再也无法从岸边的岩石里长出。三年前第一次去边城,在网上结识了一个女孩。她以前做导游,后来觉得心累了,便在本地找了处地住了下来,专门免费给人讲解凤凰的风物和历史。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但是那种随意和沉稳让人羡慕。

在这种羡慕里,天静了。地也静了。

湿漉漉的小城的呼吸也变得舒缓了,沱江的流水在风的吹拂里沉沉的呜咽着。夜晚有很多人没睡,都醒着,几声不辨方向的犬吠声从远处传来。赤裸的雨夜,从野码头出发,以无与仑比的冲动,穿行在汹涌澎湃的浪和炽热狂欢的潮中,我如同睡在梦里,浸在齐腰深的河流里涤荡。边城的月光落在巷子的石板上,白的像纱。

3

第二天也就是5月10号,我赶早雇了只舟子去听涛山,赶先生的24周年祭。清晨的山,散布着浓厚的雾气,含霞饮景,岩泽气通。对于众多文化人来说,从文墓是凤凰一道不需花钱便能领略到的风景。雨后天晴,山道隐然还是有些滑,沿着崎岖山道拾级上去,对眼处便是墓地了。这是一座独具一格的墓:没有凸起的坟头,没有华丽的装饰,甚至没有显然的墓碑标记。旁边竖立的一块状如云茹的灰石上刻有沈老《抽象的抒情》一文中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其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如今斑驳的漆彩早已瞅不出最初的颜色了,只剩一片土黄。就说墓,“古讲黄昏时归土曰墓,墓字从莫,莫字意为日在草丛之中,时当黄昏,太阳下山,死者此时下葬,与太阳一起隐没,故墓葬不垒坟包。”山算作是坟包吗?先生给我留下了一道问题。从这层意思来看,沈老无疑是大智大慧熟知人生经络的,葬于土则归葬于天地,化为林泉、山风与朝暾夕月。不远处的竖长石碑上刻有黄永玉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手法娴熟飘逸自然没的说,文字也颇贴切且耐人寻味。前些日子还看了永玉老先生连载于《人民文学》上的“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很有点他表叔当年的味道,只是他的心可能更多是花在“如何画老鼠”上。

先生当年的遗愿是骨灰一半儿撒于沱江,一半儿埋于听涛山,以成全其长久俯瞰凤凰城的愿景,倒也落得清幽自在。碑边上上香烧纸不常见却一年四季鲜花、无名花不断,都是不远千里前来拜诣之人供奉的。这种场面我过天门山栈道时遇到过。那时候,走在奇崛险峻的崖边上,看着快要倾下的崖石被无数或粗或细的小木棍整整齐齐支撑着,我的心便会生出蓦然的触动。看得出是自发的行为。于是我就常思忖:非强迫意义层面上的自愿是不是也是一种时代的进步?此刻在先生墓畔我无以为表,只愿采摘几朵山花或者就此像无数人领养一棵树一样,以心之虔诚朝公民最可贵的意识上靠一靠。

“明天”来了。不高的白塔也还在。边城悠远的歌谣,仍在吊脚楼轻吟浅唱着所有与红底儿肚兜有关的事儿。想象着此刻若有一个“性情纯和,娴静而美丽”的白脸长身女子,倚靠窗前,注目远方沉思,带着安格尔《泉》的灵韵,那该是如何一种动人的娇羞妩媚啊。站在文昌阁墙角那棵楠木树下怅惘的幼年如何也猜想不到在这条长达千米的沅水流域生活了一辈子的自己,终究伴随着“摇橹声”、“吊脚楼里的谈笑声”及“叫喊声”一道儿以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崇尚温情人性的方式回到凤凰回到边城。作了古的吊脚楼,泛滥起灯红酒绿和游人的喧哗。心事瞬间荒芜,再已寻不到那些渐行渐远的熟悉过客了。“潮湿的楼、雾气弥漫的河水、夜幕里闪烁星星的背景”,都被眼前的景儿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妆。

4

他的“希腊小庙”无疑化作了想象的沉湎。现实从来不会将就幻想的横冲直撞。匪患与文人,政客与兵戈,刀光剑影与刻骨柔情,撒一把生命的种籽到处都是逢春的葳蕤,生命已完全在此被放逐于本体之外,笔墨倒是显得有点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渐渐在他的潜意识里变得扑朔迷离、混沌不开,演绎成一种“淡淡的哀愁”。

众所周知,希腊作为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不仅诞生了缜密的哲学思维,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苏格拉底一脉更是将这个古老的思辨体系和象征着人类智慧的哲学诠释得愈加清晰、透明,合乎人性的味道。“people,know yourself。”这是希腊的神镌刻在太阳神阿波罗神殿门上的谶语,一半儿对人言,一半亦对自身而言。即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神话,和沾染东方玄幻的色彩一样自是无法脱离“人类社会的童年”所具备的世界观和社会生活状景。神的高明处往往也就是因为根植于人类社会,摒弃一切残缺不全而化为一类完整人。

“希腊小庙”有着和希腊神庙一样的悲剧色彩与泛神的人性色彩,既渲染了神性又肯定了神的局限性,也就充满了相对应的悲剧美和愁人的美。但是在这一点儿上,沈老的明智之举在于摒弃了“神庙”中的“神”代之以“小庙”,将近于天际的空中楼阁拉下了距离来,更加贴近了苍生,贴近了智慧和理性的高度。

多年以后,当他顺沅江流域重回故乡之时看到的那些景儿,一如今天我们面对这个形形色色乘大巴、火车、飞机所能到达的地方一样,在旁人眼里,事物的表面有了极大进步,但仔细注意便现出其中的堕落趋势。沈老的希腊小庙无疑是想拟将“过去那些纯朴的性灵”与“当前湮灭青年人的正直和热情的事”对照对照,呼唤温情、善意与美好,着重一种优良的民族品德的恢复,重新燃起青年人的自尊心和耻辱感。构筑“希腊小庙”正是现实生活中道德重塑的需要。

当然,他的笔触是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的,即便“小庙”非指“翠翠化形式的边城小镇”,它喻指下的庞然社会以及各个层面上对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得更融洽、合理的探究也会生出喜人的硕果来。从另外一个层次上讲,他笔下的小庙蕴含着更多引人向善的文学使命和本意,放在过去拿到现在,它都不过时,都需要摆在阳光灿烂的地方展览供人观阅。

5

这座庙堂,构筑在夯实的基石座之上,并非沙水流砾上虚置的空中楼阁,它需要紧紧与社会相链接,关注社会万物生活的场景并不时的给予或褒或贬的评价。像一切伟大的心灵或者作品,都需要沉下来,除了感染心魂的诱惑、真善美的直觉,还有一种力量便是催发向善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只是依附于楼边、河边,做简单意义上的善事,而是让人摸进来后能够接触到另一种具有启发性质的人生,这里面自然廊括自然与人生的最真实目的。

但愿这种楼阁小庙能够在社会、人心、群体暴力以及舆论的风口浪尖里建造起来,弥合时间的缝隙与社会生灵内心最直白的委屈,尽量不要让世间的善意、温情、援助来得那么唐突。

多数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及时、平凡、自然而然、独立而明显自知的爱的行为,这种行为是一种隐喻,是抽象化了的小世界。这小世界里住着众多平等与温暖的生命细胞。

抬头看看远处的天,瓦蓝瓦蓝的。赶在暮鸦归巢前踏上了归途。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边城了。(支持原创,欢迎关注宋旭东《新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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