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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孤勇”
01.
“米勒小姐,你知道吗?我们这项计划预计可以帮助一千到五千的墨西哥年轻女性,她们将获得工作签证可以每天往返边境,并且还有两千到四千比索不等的月收入,这大概相当于两到三百美元,完全可以应付最基本的日常生活……”
正对着丹娜滔滔不绝的是柯迪纺织公司的艾莎小姐,她是此次土地征收计划的负责人之一。她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说话的声音像甜牛奶一样让人听起来发腻,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套装,白皙且光彩的面容上永远带着令人倍感亲切的微笑。
可此时此刻的丹娜并没有注意在听她到底说什么,而且同样的话艾莎在电话和邮件里都和她说过不止一次了,这也是她为什么回到这个位于美墨边境的小镇麦卡伦的原因。她观察着这个位于麦卡伦科斯塔沃小镇的监狱,等候大厅的长廊正对着监狱的外墙。
外墙整体是灰白色的,大概三米左右高,上面有一些涂鸦或者没有完全被盖住的涂鸦。涂鸦多是一些不堪入目的恶俗词语或者下流的符号,还有一些读不懂的标语和变形的动物简画。在院墙的西北角是一个高耸的塔楼,塔楼上面有一两个看不清模样和动作的人在来回踱步。
丹娜收回了视线继续观察等候大厅,大厅整体是浅灰色的,给人一种和边境城镇相匹配的荒凉感。她们递交的纸质探视申请已经通过审核正在等待狱警的传唤,所幸之前已经在网上预约过,今天才不会空跑一趟。她总是习惯于提前安排好行程,以确保自己一直走在路上,不会停下,这是丹娜的生活方式,明早她就要赶往布朗斯维尔机场,乘坐航班飞去墨西哥。
“对了,米勒小姐,听说你是墨西哥裔美国人。”
丹娜点头,“是的!”
“那你是怎么会来到美国的呢?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吗?”
家人?丹娜又点头,“是的!”
“那你是怎么被米勒先生收养的呢?”
02.
墨西哥的雷诺萨是与美国麦卡伦接壤的城市,它们的中相隔着一条格兰德河。
对于十岁的小丹娜来说,她的目标是在一九八二年三月的一个晚上穿越格兰德河,去往美国,这是一条生与死的界限。带领丹娜的是她的母亲弗里达·洛加斯·马丁内斯,一个三十多岁枯瘦如柴的墨西哥人。她是典型的印欧混血,肤色在浅棕和深棕之间,曾经美丽的熠熠发光的黑棕色瞳仁不知道是因为岁月还是苦难或者只是因为毒品已然变得浑浊暗淡了,她的年龄看起来也比实际大得多,所幸没人会问她年纪然后做出这种感叹,因为没有人关心她。
她紧张地牵着女儿丹娜的手,面前是星光照耀的平原,她在最近的汽车站下车,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步行,或者期望遇到一个去往边境的车辆捎上她们一程,这样的希望微乎其微,但有的人就是喜欢把鱼钩当作拯救自己的吊索。
“你要记住,碰到任何人都摇头,不要说西班牙语,否则他们会立刻发现你是墨西哥人,把你遣返回来,只要你不说,就可能被收养!”弗里达像念经一样反复提醒小丹娜,可她精神上的紧张同样传染给了丹娜,丹娜不住地点头,却什么都记不住。
弗里达像梦游一样往前走了一段,在她的左侧是一块小树林,从树林里不时传来一阵深沉的“呜呜”,是猫头鹰发出的,但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怪诞,好像有人隐匿在黑暗里故意吓唬这对可怜的母女。丹娜更紧密地贴着母亲,瘦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不住地发抖。
“妈妈,我不想去美国了,我们回去找弟弟吧,他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丹娜的声音很小但带着明显的哭腔,她拽着妈妈的裙摆反复地乞求着。
03.
弗里达此时正因为失去了方向而茫然四顾,女儿嗡嗡的声音让她莫名烦躁起来,她开始像抖动的风箱一样喘起了粗气,紧接着猛烈地摇头蹲了下来。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抓牢小丹娜瘦窄的双肩,前后摇晃着她,用那种平原上常见的土狼的眼神望着她,“不!”她尖叫着说,接着声音陡然平缓了下来,“不,不!你要去美国,也是为了你的弟弟,你去了以后,按照我让你背下的号码打到卡米拉阿姨家,将来我就可以安排你的弟弟也去美国!”
弗里达说完抱住了因为惊恐而泪流不止的小丹娜,她摸着她卷曲而柔软的头发,也哭了出来。她当然知道越过国境线去往美国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是一项危险重重的挑战,更不消说丹娜才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前几天听到丈夫塞雷斯·马丁内斯和一个叫做尤里的男人在屋外说悄悄话,她听不清楚,但能听到的内容已经触目惊心,她的丈夫要将丹娜卖掉,不是去当妓女那就是去贩毒。很多毒贩会利用孩子作为运毒工具,那些孩子在大街小巷随意穿行,鬼头鬼脑,或者因为毒品被更大的孩子抢走而被人无声地杀死,或者因为好奇品尝了毒品而死在街巷的某个角落,或者长大以后继续父母的老路,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那个白色的魔鬼。
弗里达婚前并不吸毒,也不知道丈夫吸毒,不过是否知道都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她是塞雷斯用一头牛买回来的。弗里达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当时十岁的丹娜,一个是才三岁的拉斐尔。她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还要通过卖鸡蛋换一点生活费,除此之外天天都要挨打。她抗拒不了毒品,她需要毒品,因为她既不能死也不能好好活着。
可她不能让女儿走上她的路,她日夜思索,她没有钱,没有认识的人也没有能力,她发现能够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帮助女儿偷渡。
正当弗里达抚慰着女儿,同时思考应该继续往哪里走的时候,一阵摩托特有的滚滚轰鸣从远处升腾起来,起初弗里达混乱的头脑里闪现了烛火般的希望,但她马上意识到那样鼓噪的声音绝非善意,那声音在旷野里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她不知该往哪里躲避。
04.
弗里达身侧的小树林没有土丘这样可以在光影中遁形的地方,那些树木都像一群发育不良的孩子,枝干还没有她的大腿粗,她慌忙中环顾,所幸树林的边缘还有一块及膝的草地,瘦小的丹娜正好可以躲在里面。
弗里达刚刚把丹娜按在草丛里面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能出来,摩托的灯光就照射了过来,弗里达此时才发现摩托不止一辆,她的心中更加慌乱,为了保护丹娜不被发现,她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奔而去,可毒品和常年的劳作早就吞噬了她本就不多的生命力,她才跑出去几百米,就跌坐在了草地上,她的膝盖、手掌立时被地上的石子无情地刮破,她感觉不到头疼,却没有力气爬起来。那灯光已经到了她的背后,像猎人一样对着她虎视眈眈。
“天哪,后来呢?”艾莎见丹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鼓励似的拍打着她肩膀,用温柔的语气问道。
“他们杀了她,抢走了她本来要给我的包裹,里面只是一些衣服和几十比索还有一块旧手表,应该不值钱,但却是我妈妈所有的东西了!那些衣服被他们扯烂了扔得到处都是,他们还把我妈妈像玉米棒子一样剥得精光,却没有侵犯她,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妈妈太过瘦弱了,一点脂肪都没有。我等他们走了才敢跑出草丛,跑到我妈妈身边,她光裸着身子,头上和胸口各有一个枪孔,但没有多少血,她像是已经死了很久一样躺在那里!”丹娜以为自己讲这段过往的时候不会再流泪,所以直到眼泪滴落到手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哭了。
艾莎见状,将她的镶有蕾丝花边的手帕递给丹娜,丹娜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才小心地将眼泪擦去接着说道,“其实我一直以为我是长不大的,所有认识我和弟弟的人也是这么觉得的。虽然没人知道我们会怎么死,几岁死,但我当时的脸就会是我死亡时候的脸,区别只在于是否会呼吸!”
05.
“那你真是太幸运了,你离开了墨西哥到了美国,而且被迈克尔·米勒先生收养!”艾莎在胸口画着十字,带着庆幸的口气说道。
丹娜点头,确实她太幸运了!
迈克尔·米勒在一九八二年之前已经有五年左右往返于美墨边境的经历了,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有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弟弟叫做丹尼尔。迈克尔有一米八出头的身高,体型壮硕,和很多生活在边境的人一样喜欢吐唾沫,那是常年咀嚼一种烟丝留下的毛病。
迈克尔的父母早亡,他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照顾尚在襁褓的弟弟,不知道是否因为童年不幸的缘故,他总是沉默寡言和不苟言笑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常常跟随父亲骑马穿越边境去打猎,他是一个内心善良且优柔寡断的人,父亲最先发现了他性格中的这种特质,然后有些遗憾地告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大儿子很明显不会是一个好猎手,他看到自己猎杀了一头怀孕的野狗,在那里哭泣了很久。妻子听后则不以为然,她说善良总归是好的品质。
迈克尔开的是一辆二手皮卡,他去过很多墨西哥的城市和乡间小道,他总在天刚亮的时候出门,天黑了以后才回家。那天下午他喝了酒在暖阳照射下的皮卡车厢里一直睡到天空擦黑才醒过来,招呼他吃饭的是路边一户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孩子的人家,他们端出了喷香的迷迭香烤鸡并给他煎了两个单面的荷包蛋。吃完饭后他给了他们两美元,他们再三推拒才小心翼翼地收下了。
迈克尔本不会穿越平原去往边境,他一般走大路,在匪患盛行的年月里,大路也不一定安全,但平原肯定更不安全,可是天色太晚了,他担心家中的弟弟丹尼尔,已经成年的丹尼尔有着女孩一样苍白且光洁的皮肤,他特别害怕天黑,如果迈克尔一晚上不回家,他可以在客厅沙发上坐到天亮不去休息。
06.
“他可以坐视不理的,可他停了下来,他也可以把我送回墨西哥的,但他没有!”丹娜的脸上显出生动且幸福的色彩,她卷翘的睫毛下那刚刚滴下泪水的眼睛又再次晶莹滚动起来。
迈克尔将身上的糖果递给丹娜,那是刚刚那户人家的孩子在他走的时候塞在他口袋里的,丹娜接过紧紧握在手心里却不吃,但她的哭声变小了,可能她明白了哭泣并不能让母亲活过来。
迈克尔用英语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匪徒,那个死掉的女人是不是她妈妈?丹娜听不懂,他就改用西班牙语又问了她一遍。
丹娜忘记了母亲交代她不要说西班牙语的事情,回答了是。迈克尔说要送她回家,问她家在哪里。听到家这个词,丹娜发出了小母狼般的嚎叫,她跪在地上连连后退,接着整个人趴在地上,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请求道,不要送她回去,她的母亲死了,父亲一定会把她卖掉。
她见迈克尔在思考,一直不说话,又马上说道,他可以把她留在这里,她不会怪他,只求他不要送自己回去。
迈克尔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一声不吭地从皮卡的车厢里拿出了一把铁楸,这是为了防止轮胎陷在烂泥坑里,所以随车带着的。他动手开始挖坑,不大一会儿就挖好了,这里的土质松软,但他还是尽量挖得深一点,以免尸体被野狗们挖出来,他就这样埋葬了丹娜的妈妈,然后去树林里找了一个较大的土块放在填平的土地上面。丹娜长大以后回来过,她找到了树林却没有找到土块,她不知道妈妈到底埋在哪里,在死亡面前什么都是不够结实的。
07.
“米勒先生真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却落到那样一个下场,真是令人气愤呢!”艾莎说到这里,她小巧而精致的鼻子不住地一抽一抽,但马上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她握住丹娜的左手,口气也重新变得温和亲切,“不过亲爱的,这都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劝说你的叔叔签下征地协议……”
“丹娜·米勒在吗?”一个嘹亮得好似女高音的声音响起,丹娜赶紧站起,对着艾莎点了点头,跟随声音的主人一个身材丰腴的女警走了进去。
“你从没有来探视过你的叔叔,是吗?”女警突然问,接着不等丹娜回答又说道,“也是,他杀死了你的爸爸!”说完她那两道浓黑且粗壮的眉毛高高抬起,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丹娜是头一次来到监狱探视,但却不觉得陌生,因为这里和电视中的场景一样。一排总共有三个窗口,每个窗口都用透明玻璃将内外分隔开来,在探访者右手边的位置一部有线电话默默在那里躺着,此时,丹娜的叔叔丹尼尔还没有来,其他窗口也空无一人。从透明玻璃看向内部,只有一个腰上别着手枪套,手里拿着警棍的男人侧对着丹娜笔挺地站着。
丹娜没有等待太久,她就看到内室的门打开了,丹尼尔·米勒在一个狱警的押送下走了进来。他的模样和过往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以前随性的长发被剪成了平头。他的皮肤仍和过去一样皙白但多了一些血气,显然是狱中有规律的生活起了作用。他的皮肉松散了,过去冷冽沉默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
他进来以后就一直看着丹娜,而丹娜只是回望了一眼就撇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他。
丹尼尔看到丹娜时的惊喜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冷淡而减弱,他在丹娜的对面坐下,接着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
08.
“丹娜,真高兴你能来!”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差点要哭出来。
他的热情让丹娜陌生,甚至厌恶,丹娜深吸了一口气,垂着眼帘盯着自己放在窗口下面的左手,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厌恶才重新抬头看他。
“丹尼尔叔叔,”她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和从嘴里发出的称呼内心又是一阵摩擦,“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你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来到这里,是想听我恳求你,对吗?”丹娜又吸了一口气,这次时间比刚才更长,“好吧,那我来了,我恳求你同意柯迪公司的征地协议,你知道那是你父母留给爸爸和你的房产,爸爸死后我也拥有了一部分继承权,但是如果你不同意,我是不能独立做主的!”
丹尼尔静静地听着,那种安静里面包含着某种让丹娜陌生的情绪,她希望对方马上说话,不管是同意还是拒绝,就是别再这样继续看着她,可丹尼尔还是一言不发。
“好吧,也许你不能理解,但你知道我是一个墨西哥人,我出生在那里。一份工作对于很多墨西哥女人来说就代表着一份稳定的收入,而收入可以让她们远离毒品、枪支,一份收入可以让她们不必为了几美元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出卖身体,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请求你,我可以放弃所有拆迁补偿,只要你同意签字!”丹娜说完将头扭向一边,她厌恶自己的一个特性就是容易流泪,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可哭的,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人面前哭。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来到米勒家的最初的日子,丹尼尔和他的哥哥迈克尔一样沉默寡言,可是这种沉默中你可以清晰地体会到他们的不同。他们两个的差别就好像是春天和秋天一样,一个让你觉得越来越温暖,而另外一个则让你觉得越来越冰冷。
09.
丹娜住下来以后,迈克尔仍然经常往返美墨边境,他需要更早地回家,因为家里开始有两个人在等他。
丹尼尔不怀好意地问丹娜,她知道为什么迈克尔会收留她吗?
很多年以前迈克尔收留过一个年轻的墨西哥女人,也是偷渡来到美国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但显然被人发现了,全小镇的警察都在追捕她,她就躲在迈克尔家的院子里,躲在角落发抖。迈克尔第一眼见到那个墨西哥女人就爱上了她,她是那么美丽,如同雕刻一般深邃又艳丽的五官和楚楚动人的神情。她跪在地上求他,等警察走了她就走,不要揭发她,可迈克尔不仅没有揭发她,而且留下了她。
一个偷渡的孩子想要留在美国虽然不容易但却是可能的,一个偷渡成年人想要留在美国却几乎不可能。迈克尔面对着一个进退维谷的难题,他可以娶这个墨西哥女人,他也确实想这么做,可这就意味着他需要先将女人送回墨西哥去办相应的手续,而女人宁死都不肯回去。
迈克尔给那个墨西哥女人取了一个美国名字叫做阿曼达,阿曼达起初只能待在院子里不能出门,这让她逐渐阴郁起来。迈克尔为了让她开心,在院子里架了一个秋千,当阿曼达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可以看到院墙外其他人家的屋顶。风声过去以后,迈克尔帮她找了一份工作,照顾邻居家一个年迈的单身女人,那个女人本不想雇佣一个偷渡的墨西哥人,但还是同意了,因为实在便宜。
迈克尔并不需要她去赚钱,他已经秘密联系了一位经纪人可以花上一笔不小的代价为阿曼达准备一个合法的身份,这样以后,她就可以自由地在这片土地上飞来飞去,只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可阿曼达不愿意等,她在一个白天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这里只是一个她的中转站。她去了哪里了,还是又回了墨西哥,没人知道,可迈克尔不肯放弃,他不停地往返边境寻找阿曼达,哪怕连她从哪里来会去哪里都不知道。
10.
丹娜没有告诉过迈克尔关于弟弟的事情,她知道能被迈克尔收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她不敢冒险,她不希望给别人带来麻烦。她曾经偷偷打给过妈妈生前留给她号码的那位的卡米拉阿姨,第一次电话没有接通,第二次是一个男人接的,他告诉她,这里没有卡米拉这个人。
迈克尔去墨西哥寻找阿曼达的时候偶尔会带上丹娜,这个时候丹娜已经改口叫迈克尔“爸爸”,也将姓氏改为了米勒,她不再是墨西哥的丹娜·马丁内斯,而是成为了墨西哥裔美国人丹娜·米勒。他们漫无目的地经过一个个贫穷的墨西哥边境小镇,那里的人呈现出一种质朴且忧郁的表情,他们总是热情地邀请迈克尔父女一起吃饭,即使都不知道自己下顿的食物在哪里。
迈克尔偶尔会和他们聊天,说起阿曼达的墨西哥名字玛利亚。这个名字在墨西哥和鼠尾草一样遍地都是,所以经常会有人听着听着就猛然站起来,说他认识玛利亚,有的玛利亚是胖子,有的玛利亚太矮,有的玛利亚眼睛不好,所以这些都不是。但还有一些玛利亚非常美丽,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逃离了墨西哥,可她们是不是迈克尔要找的那个玛利亚根本无从判断。
有的时候丹娜会问爸爸,阿曼达长什么样子?
迈克尔说,很美,她的眼睛和麋鹿一样漂亮。
接着丹娜又问,所以你爱她是因为她漂亮吗?
迈克尔摇头,不,即使她不再美丽,我也仍然爱她,她是否美丽都只是在我的眼中而已。
丹娜不明白这个回答的含义,她还太小,她又问,你还会继续找她吗?
迈克尔没有点头,也没有说是,但他的表情再明显不过了。
当他们即将踏入美国过境的时候,迈克尔又回头看了一眼墨西哥,他说,“那是我妻子出生的地方,虽然我们没有正式登记,也没有在教堂得到上帝的见证,但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妻子!”
丹娜看着迈克尔联想到了曾经在边境平原上见过的孤身的土狼,那个时候妈妈告诉她,狼是群居动物,这种落单的狼大多数是自己离开的狼群,原因可能是他们的伴侣或者亲人因人类设置的陷阱而丧命,它们不愿意离去就会在出事地点的周围徘徊,直到自己也被那陷阱捉住为止。
09.
“你还在找你的弟弟吗?”丹尼尔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丹娜在内心吼道,但她控制住了那个愤怒的自己,点着头说,“是的,我经常去墨西哥,但还没有消息!”
“哪里来的钱呢?”
“没钱,我就打临工,有钱了,我就去墨西哥!”
这样的生活丹娜已经持续了十三年,她从二十岁开始。迈克尔发自内心地理解丹娜,他给丹娜寄钱资助她,但丹娜不肯接受。
“好了,我是为了征地的事情来的,我们就谈这些,好吗?”丹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生硬,但总是不太成功。
“你有手机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丹娜因为再次被岔开话题而控制不住地愤怒起来,她的内心涌起一种被戏耍的愚弄感,这让她一分钟都不想继续面对着丹尼尔。
“我只是希望以后可以经常联系你,请你不要生气,我怕我一旦答复了你想问的,你就会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里!”丹尼尔低下头,他头顶棕黄的头发里面已经密布了白丝,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说道,“你知道的,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外面日新月异,而这里一成不变,我只是想和你联系,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就好!”
愤怒就像是一记拳头,只能打在硬物上面才能噼啪作响,但是打在棉花上面只能感觉到力气的消散,丹娜此时便是这种感觉,她没有力气继续愤怒,却并不代表她不愤怒。
“你只是得到了惩罚,可爸爸呢,他再也回不来了,你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难道以为与世隔绝就足够惩罚你吗?”丹娜摇摇头,这样的惩罚太轻了,爸爸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
10.
“我没有杀他!”丹尼尔抬起头来,他眼中出现了少有的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
丹娜刚刚熄灭的愤怒之火又再次燃烧起来,她像听到了一个充满冒犯的笑话一样,又气又笑,用讥讽的语气问道,“丹尼尔叔叔,十一年的监狱生活让你的记忆错乱了吗?你要否认已经承认的事实吗?这是你亲口在法庭上承认的,不是吗?”
“是的,但我确实没有杀他!”
那天是一九九四年的一个周日,是基督教的安息日,在这一天,他们是不工作的,当时的丹娜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已经离开了米勒家独立在外生活。
迈克尔吃过早饭,就去门口换鞋、取帽子,然后拿上了皮卡的钥匙,正要出门时丹尼尔拦住了他。
“我跟他说,够了,哥哥,不要再去找阿曼达了,快二十年了真的够了!而且最近墨西哥很乱,枪击案频发,我不想连他死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何况那天是安息日,我们应该在家休息,可他不肯,他不说话,拽着我挡住他的胳膊,一个劲地要往外走!”
“然后你就杀了他?”
“没有,他那天情绪很不好,也许是我说了什么让他不开心,他开始喘着粗气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迈着大步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感到害怕!”
迈克尔走到客厅旁的橱柜旁边,从橱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把手枪,那是把史密斯牌子的转轮手枪,他拿着手枪朝着丹尼尔一步步走过去,丹尼尔将双手举到胸前摆动着连连后退。
“接着他把枪放到了我的手里,强迫我握着手枪,而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
丹尼尔不知所措地站着,他的手臂中段是呈弯弧垂落的,就是那种不情愿做但被迫做的动作。
迈克尔看向弟弟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他坚硬的性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软弱,接着他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11.
“你是说,爸爸让你举着手枪,帮助他自杀?”丹娜的内心冷哼了一声,这太荒谬了。
丹尼尔感觉到手枪射击所带来的后坐力,接着就感觉眼前一片血红,而事实上哥哥因为穿着夹克,鲜血是一段时间后才渗出的。
“天哪,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啊!”丹尼尔抱着头痛哭起来,那手枪还无知无觉地拿在他手里被举过了头顶。
迈克尔勉强稳住身形,慢慢地朝后退去,接着仰面躺在了沙发上,他的左手捂住了子弹射中的地方,脸上历经岁月痕迹的线条紧绷着,他开始费力地呼吸起来,嘴里控制不住地喷出鲜血。
“我当时不知道他怎么了,后来才知道子弹打穿了他的肺,他无法呼吸,他很痛苦!我过去握住他向我伸出的右手,在他身侧跪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应该打电话急救,可他费力拉住我,他说,不要这么做,他累了!”
迈克尔安抚着弟弟,痛苦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带着那种依恋但解脱的表情望着他,他感觉身体逐渐发冷,控制不住发起抖来,他让丹尼尔拥抱他,如同小时候他哄着丹尼尔睡觉时的姿势一样,整个人窝在丹尼尔的胸口,但只是很短暂的一会儿,他就推开了他。丹尼尔试图挣脱哥哥的手去打电话,迈克尔再次拒绝,他说即使这次他没死,他也不打算活下去了。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想要死?”丹娜不住地摇着头,左手不受控制地摇摆起来,“这不可能,再说了,如果爸爸是自杀,那你为什么要认罪?”
“因为我真的杀了人!”
丹娜的双眼因为听到了一句在她意识里完全矛盾的话而微眯了起来,她的思绪被叔叔搞得一团混乱,“什么?你不是说你没有杀死爸爸?”
“是啊!”丹尼尔的头低垂了下去很快又抬了起来,“你还没有意识到我杀的是谁吗?”
12.
丹娜从叔叔的眼神中得到了莫名的启示,她杂乱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得笔直,笔直得她一下子捂住了自己大张的嘴巴,“是阿曼达!”
丹尼尔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因为她是一个偷渡客,还是因为她莫名挤入他的生活,他不能判断。后来这种不喜欢上升成为了厌恶,他厌恶看到阿曼达和哥哥亲密的样子,厌恶阿曼达作出一副母亲般慈爱的表情,她才比他大几岁啊!
后来阿曼达有了工作,去照顾隔壁独居的老女人,她从不抱怨那个老女人脾气古怪、挑剔,回家以后哪怕没有吃饭,她也总是先动手做家务。
丹尼尔开始观察阿曼达,他相信他总会找到她伪装外表下真实的模样。他没有猜错,他发现阿曼达竟然和镇上一个流氓偷情。
哥哥是那么爱她,为了她倾家荡产去搞那张身份证明,他还要娶她,一个连真实姓名和来处都隐瞒的肮脏女人。丹尼尔左思右想,他抑制住当着哥哥的面揭发她的冲动,最好的方式还是让她自己离开。
那天哥哥出门工作,只有丹尼尔和阿曼达在家,丹尼尔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最好现在就从家里消失,他就会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也不想伤害自己的哥哥。
可他没有想到,阿曼达听完以后转身走进了丹尼尔的房间,接着摆出了妩媚撩人的姿势开始褪去她的外衣,然后是衬衣,最后只剩下勉强遮羞的胸衣和内裤。
丹尼尔愤怒极了,当时他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去客厅橱柜里拿出了那把史密斯牌子的转轮手枪,就是哥哥后来用来自杀的那一把,但他并没有真的想杀阿曼达,他只是想吓唬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将她从家里赶走,可是枪走火了,阿曼达死在了他的床上。
13.
“我将阿曼达埋在她最爱的秋千架下面,然后将她的随身衣物连同我那染了血的床单一起放进火炉烧掉了!”
秋千,丹娜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玩耍,她当时快乐得像一个小鸟一样,她在那片草地上翻滚、跳跃、放声大笑,现在居然有人告诉她,那块草坪下面埋着一个死人。
“那,那爸爸他知道吗?”
“他知道!”丹尼尔肯定地说,而且可能很早就知道了,比他想象得还要早。
“他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多年往返边境去找阿曼达?”
迈克尔是在一周以后知道的,那是他第一次决定去往墨西哥寻找阿曼达,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太晚了,他祈祷不是。为了防身,他从橱柜里拿出那把史密斯牌子的转轮手枪,可刚拿出来他就发现手枪被动过了,还少了一颗子弹。
他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样,径直走到了院子里的秋千旁,秋千下翻新过的土地是那么碍眼,当时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退回了屋里。夜深了,他才拿着铁楸回到院子,不费力就挖开了泥土,看到了躺在里面已经散发出恶臭的阿曼达。
迈克尔跪在了那大坑边,他双手垂在身侧,无声地落着泪,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他意识到以后,马上动手将泥土重新填回了坑里,他还在上面移植了一些草坪,为了使之与周围的地面更加接近。
他到底是不愿意揭穿弟弟,还是不愿意接受阿曼达的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路上的时候常常在想这个问题,最后他找到了出路,那下面埋的不是阿曼达,阿曼达还活着,他要找到她!
14.
每次当迈克尔离开家去寻找阿曼达的时候,都像是在丹尼尔的心上插了一根钢针,这样的折磨日复一日,他想去自首,想去把阿曼达的尸体挖出来,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害怕受到任何惩罚,他怕的是当哥哥知道妻子的死讯会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接着会抛弃他,将他独留在这人世间的黑暗里,他想到这一切就无法呼吸。
更让他倍感折磨的是,他后来在酒馆喝酒碰到那个和阿曼达偷情的小流氓,小流氓和别人炫耀他用举报阿曼达非法入境威胁她同自己偷情。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阿曼达对着自己脱衣时的眼神,她的动作妖娆而且熟练,那是受过训练或者多次从事某种工作留下的习惯,可是她的眼中,那对琥珀色的明眸中,明明满是茫然和恐惧。
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多看一眼,多想一下,他为什么要那么迫切地去拿手枪?原来是他的心上被人蒙了黑布,狭隘的偏见和强烈的嫉妒让他根本看不清一个人真实的模样。
15.
“我也是在最后一刻才意识到的,他早就知道了,他终于接受了,他对我说他曾经听过一句话: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别人死亡的延续,而我们每个人的死亡也都是别人生命的开始,所以做出选择吧,生或者是死,而他选择死!”
丹娜听到这里泣不成声,她不得不弯腰将头埋到窗口下面,她很用力但无声地抽泣了几次,才重新抬头望着丹尼尔。这时她才明白过那句话来,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别人死亡的延续,如果阿曼达没有死,那么迈克尔就不会频繁穿越美墨边境,那么他也不会发现自己,自己可能遇到别人,可能会被送回父亲身边,不管哪一种,结局都只有死亡。
丹尼尔同样在流泪,他脸上的沟壑让眼泪最终都从看不见的侧面缓缓淌下,这是上天给上了年纪的人的慈悲。
“你让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丹娜的口气缓和了,“你其实可以当年就说出来的!”
丹尼尔摇摇头,对他来说即使是过失杀害了阿曼达,也确实是间接杀死了哥哥,他的罪名并没有问题,他凑近到分隔两人的玻璃上,语气变得恳切而急迫,“不,我希望一切就此结束,征地的补偿我全都留给你,你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城市吧,在那里可以买上一个小公寓,找一份长久稳定的工作,你要是愿意并且有这个缘分,再找个爱你的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听我说,孩子,不要再找你的弟弟了!”
16.
丹娜的眼睛瞬间瞪大,她的呼吸立时停住,眼光中射出刀锋般的凌厉。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瞪着丹尼尔。她突然明白了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丹尼尔要通过柯迪公司联络自己,表示一定要她亲自过来他才同意征地计划。他很清楚自己一定会同意征地计划,并且为此来到这里见他,他不是为了要告诉自己关于往事中的真相,他真正要说的才刚刚开始,可她不要听。
“你我都清楚,你的弟弟已经死了!”丹尼尔还是说了出来。
“你在胡说!”丹娜差点将手里的话筒砸向玻璃,她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跃起,整个人朝着玻璃倾斜,她的声音像正在被扯烂的塑料瓶,粗粝别扭,没有人可以对她说这种话,没有!
丹尼尔却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地继续说下去,“你离开家以后,有一段时间爆发了白蚁,我去你的房间查看,在你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木匣子,木匣子里面装的是一些损坏的饰品和书签,在最底下有一张对折了几次的旧报纸,你应该很清楚那张报纸上面写的是什么,要我复述一遍吗?”
“那个人肉炸弹不一定是我弟弟,他们只是同名同姓,在墨西哥同名同姓的人数不胜数!”丹娜像一头落入陷阱的母狮一样吼叫道。
17.
“你知道的,要认清真相只需要一通电话,打给报社,询问写文章的记者,我这么做了,你呢?”丹尼尔没有退却,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丹娜没有回答,她的眼睛再次下意识地避开了丹尼尔的目光,但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害怕。
“那个记者告诉我,死掉的男孩的中间名叫做洛加斯,那是你母亲的中间名,这是不会错的,他就是你的弟弟!”丹尼尔不能忘记,当他联系那个记者的时候,记者最后问的那句话,真是奇怪,你们认识那个孩子吗?记者说他之前接到过一个年轻女孩打来的电话,问的是同一个问题,可是听完他的回答以后,女孩久久不说话,挂断前女孩说不,她不认识这个人。
丹尼尔站起身来,他的左手附在玻璃上,隔着玻璃轻抚着她的脸,“醒过来吧,孩子,不要走上你爸爸的老路!即便你的弟弟真的活着,你也应该当他死了,这样你才能像样地活下去,更何况他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并不能让他活过来!我们总是费尽心思去寻找那些离开了我们生活的人,这不是一条出路,这是一条死路,我们必然会在这条路上死去,清醒过来吧!”
丹娜怔怔地看着丹尼尔,她的眼神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那么涣散那么悲伤那么无助,她如果能看清玻璃表面呈现出的自己的模样,她就会发现她如同一匹在边境平原独自游荡的孤狼。
“时间到了,探视结束!”是带丹娜进来的那个女狱警,她嘹亮的嗓音像划过平原夜空的闪电,丹娜一下子恢复了正常。
她将悲伤和口水一起咽下,仿佛悲伤也是可以被吃掉的东西,接着她站了起来,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消失了,只有眼角还残留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痕迹,“再见,丹尼尔叔叔,请记得晚点在征地协议上签字!”说完她就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尾声.
艾莎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丹娜,她热情地说可以送丹娜一程,她问丹娜要去哪里?
丹娜说她要去布朗斯维尔飞机场附近的旅馆。
“是明早要坐飞机吗?”
“是的。”
“要去哪里呢?”
“去墨西哥。”
“是去看你在那里的亲人吗?”
“不是的,去寻找我的弟弟!”
“那祝你好运!”
“谢谢!”
笔直的公路将远方一分为二,尘土在车轮的惊扰下像群鸟一样乍然飞起,丹娜从后视镜里凝望着逐渐远去的麦卡伦,她长大的地方,接着义无反顾地望向前方,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