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寨,重几许?七斤二两应有余。”
我对爷爷的一切印象就只有这一句话。虽然人们常说他老人家江湖人称“严抛皮”——也就是“严流氓”——曾算得上我们村的一代风流人物。但人们所谓的“抛皮”或“流氓”绝非现在寻衅滋事调戏妇女的无赖之辈,而是说他虽在农村,土地上讨生活,但却通文墨、好发言论,又精于木工泥瓦之事,而最出彩于当时的则是他老人家爱唱歌。
不过,他并不是好为梁父吟的那种高雅志趣,而是多唱民间诙谐趣事和男女调情的段子。我们常常在想,如果他老人家活在当今,那会是一个怎样的骚年?
据说,当时爷爷在山坡干活时,一边锄禾日当午,一边山歌吼起来,歌词是来自更早之前的“抛皮”们,加上他自己的原创,久而久之竟也成了经典,至今哼起这些歌,老年人还会咧着牙床裸露的嘴哈哈大笑。
其中我还记得一首《割韭菜》,是这样唱的:“奴在吔下面吔,割韭菜,突然那个石子儿滚下来吔,这是什么话哟嘿?要吃吔个韭菜吔,拿一把哟嘿,要说那个话儿晚上来吔,莫穿响皮鞋(音“hai”)哟黑。”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在山间割韭菜的风流村姑和猫在山上偷看的闷骚少年的故事,歌词的后面越发的赤裸淋漓,确不负“抛皮”之名。
十几岁的时候,我们一家已搬出山村,爷爷也早已去了。有一次去厂里的一个工人家,其家与我们村相隔两个村子,家中有一老奶奶,年八十有余,闲谈中提到家祖就是“严抛皮”,老婆婆抿着瘪瘪的嘴皮兀自笑个不停,一笑多少当年事。
爷爷的故事我都是听来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大概3岁多,他就因食道癌去世了。食道癌是很痛苦的,不能喝酒且只能吃流食,据说爷爷在临死前别无他话,只要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就断了气。
两年前我亦生病,在听了医生一大堆禁忌之后,我在万州的汽车站外独自要了两盘最辣的菜,再加了一瓶酒,畅快吃喝。虽然知道这样于己不利,且如今也是清淡饮食滴酒不沾,但那一时的冲动就像是一种不对命运妥协的抗争。我想,这应该是爷爷流传下来的那股劲气所在。村里的老人常说,你爷爷小时候就疼你,虽然自己爱喝酒,但每次喝的时候都会用瓶盖倒一点给你喝,所以我的白酒酒龄当从三岁算起,于今已有三十个年头。
除了流传的一些故事外,关于爷爷的印象就只剩下一盒磁带和一卷手抄了。磁带里录制的是爷爷唱的歌曲,里面有《莲花闹》、《垂金扇》等,当然还有我也会唱的《割韭菜》。另外就是那卷手抄了,黄色毛边纸,毛笔小楷写就,里面记载的不是家常琐事和宗谱名册,而是关于村子的渊源和传说。
比如,有一座山叫银子包,山下埋了白莲教留下的银子;水库上面的平安寨,山形似船,但山顶不许种树木,因为一旦树木长成,那船就有了帆,大风起时平安寨就会随风而去。我刚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并不认得太多字,所以里面的好多东西是我哥读了再告诉我们三个小兄弟的,我就大致记得手抄的第一句,竖着写的,“平安寨,重几许?七斤二两应有余。”我一直觉得很神奇,平安寨可是一座很大的山啊,怎么是七斤二两应有余呢?后面还有什么天地一称云云,更是云里雾里。
蒙蒙中这句话给了我童年到少年期很多诗意的想象,也许无意中也塑造了我的性格。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山海经》的时候,那些荒诞不稽的神鬼异兽和故事传说让我想起了爷爷的手抄本,我猜想他也是在整理那个小小村落的传说和故事吧。
我们在村里是小家族,由湖南某地迁徙到此,自来少出类拔萃的人,所以至今我们都还在追忆爷爷昔日的风采。我知事后就知道平安寨有三老,一个是村支书高书记,一个是教书先生侯老师,另一个就是我爷爷严抛皮。
据说,当时村里红白喜事、生产集会、文举武事无一不是由这三老操办,当然那时的三老风华正茂,正是风流有为的年纪。高书记和侯老师我都熟识,虽然是小地方的普通人,但他们举止言行确实是很有风范的,我常想这样的人如果命运给他们一个更大的舞台,那他们一样会成为主角。我的爷爷不是官方代表,据说做过甲长,也不是文化精英,我的爷爷是“抛皮”。他靠着乐天的生活态度和不甘平庸的才华追求活出了一个精彩的人生,我很仰慕他。
如今,三老只剩其高书记尚在人世,今年九十大寿。三老的离开与老去,就像曾经生气勃勃的平安寨慢慢消失在茫茫山林中一样,让人感慨又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