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席了第二次葬礼,以丈夫的身份。
第一次出席,是在我自己的葬礼上。一个平常天气平常日子的夜,我沿着海岸走,灯火长明的海岸线,在一半中若隐若藏的滨海公路上,远方的海平面缓慢从我脸庞荡过,与我诉说了她澎湃的理想和安宁的过往,哑黄的路灯如同一只只排队小黄鸭贴进我的脸畔,围绕着我旋转一周又一周,试图让我不要忘记。和煦的风恰到好处,从领口,袖口嗦入,抚摸尽我全身,企图带着我的衣衫一起逃去,我感觉自己仿佛飘起来了,就在离地面不远处,我踏着空气,真正地游走。和风剔除了所有凉意,临走还留下一层薄薄的舒适,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也显得温柔,轰鸣被嘟嘟声取代。我双手插兜,嘴角上扬,感受着一切给我的馈赠,虽然,面对这片海域,这片长到没有尽头的夜,我轻得没有分量。可自我原始的生活,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充实宁静。
我开始回想,现代生活究竟带给我什么。从前,声音无法传递的年代,文字显得格外沉甸甸,一方丝巾,一纸婚书,人们便能将用最好的盒子装载,珍藏一世。男子的承诺,女子的羞涩,都统统装进这只盒子,久到连同棺椁,一同回归轮世。
如今,手机,微信,话语不用再随纸张,丝巾,竹签,从鱼的背上,大雁的脚踝,跨越四季,从北方的雪,到江南的春暖花开。我们所说的话,能够飞速灌入对方眼中,脑中。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伤心,高兴,吃饭,睡觉,疲倦,兴奋,所有携带声音,情绪的话语,经过小小的中转站,无一例外,化为千篇一律的白底黑字。甚至问题还没有说出口,答案已“跃然纸上”。所有对文字附加的属性,最终成为一位机械女子的响动传达。我爱你,我想你,我等你,最稀贵的话语成为快捷栏批量生产的旗舰产品。对任何人,任何物,都能不假思索发出,不用细探背负的长度与重量。已经不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坚定”“月下饮茶,念卿天涯的眷怜”“寒灯纸上,梨花雨凉的思念”能分辨出来的,仅仅是备注的名字,一号,二号。从前,人们笑,呵呵。如今,人们笑,呵呵。眼睛会说话,鼻子会说话,手臂会说话,飞速前行的时代,我们却丢失了慢的概念,没有人愿意再耐心看你矫情的眼神,聆听你语调的起伏。距离变得可有可无,暧昧遍地存在。你不见我脸红,我不见你羞涩,你告诉我,感受不到我的心意。也许只有微信转账的提示音,能够唤起一点点热度。
淅淅沥沥的声音提醒我,走得慢,是会被淋湿的。如果此刻快步奔走,我能够在淋湿前,赶到下一个凉亭。从身后不断掠过的惊慌的人群,一个,两个,三个,三两个。有的牵着手的,有的摘下衣物顶在头上的,有的回头不断催促同行人的,无疑,他们都极力逃避一场铺天盖地的洗礼,谁也不愿将罪责向着生育万物的天地展露。只有一对年轻情侣,女孩萌萌的身高差,男子温柔伸左手将女孩拥入怀,女孩的头顶刚好企及男子的下巴,男子趁机低下头,用胡须擦了擦女孩脸畔,侧着头对女孩边走边笑,女孩瞬间脸红,却一脸幸福地抬头回应男子的宠溺,任凭人群呼啸而过,任凭雨点砸湿衣裳。
像沼泽惊扰起一只乌鸦,随而飞起更多的乌鸦,既而飞起漫天的乌鸦,这场本可以脱走的雨,来了。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男孩女孩从视线中离开了,面对雨的淅沥,我没有声张,她肆虐过的海平面此刻不再宁静,我不忍去看,伴随着我的脚步,那个叫做爱情的字眼,如雨点一般,随漫天花雨无情地砸在我的脸上。我像是一个被时代电轨弃下的男孩,走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男孩女孩的后面,列车启动,随着他们背影的拉长,离去。以我为中心的圆形世界淹没任何与我相关的声音,我留在雨水,埋葬在这片夜里。
我出席了第二次葬礼,百合同她的脸庞一样纯粹,中心的一抹桃红是她曾鲜活在世的证明。此刻她就在躺在这里,躺在她最喜爱的百合花世界正中央。百合花的桃红一年又一年,她却不能像百合花一样了。曾经,在这个世界,她说过,我爱你,直至我的鬓发如百合凋零。我说,好,我也爱你,直至世界终结。她的发髻仍旧黝黑明亮,然而短短人的几十年人生,不足以覆灭世界。不足以抵抗亿万年持久的诅咒,更不足以抵抗由一场不相关的感冒诊断的白血病。时间的公平就在于对不同人的不公平。慢的人用尽一生诉说纸短情长,快的人来不及再见就体味生死离别。无疑,我们是后者。我拿出曾经亲手书写的情书:
他所热爱的
是库肯霍夫公园的郁金香长廊 溪畔 的百合花
是她的眼眸
是她的发丝
是她的呼吸
。。。。。。
是的我讨厌:对一个人的等待远超期待,更不用说,从鲜活的生命至沉寂的躯体。有时,我对死毫无概念,第一次想到死亡时,是稍微年轻时,稍微年轻的夜。我感觉,夜本身就带有死的元素,人死了,眼睛闭上,大抵是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一样的。至于形象上,不过是从有表情,到没有表情,从发出声音,到没有声音,从鲜活,到躺平。
我一度以为我死过一次,那时没有百合花,没有神父,没有悼念的人群,更没有另一个对这些的考虑,仅有我自己和一场淅淅沥沥的雨,难道这些人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验证死,观摩死。然而我从未想过死是这样的。她来的迅速,迅速过后,伴着缓慢沉痛。这沉痛是持久性的,持久到跨越世纪,跨越国界,跨越宇宙的引力。她在一个一覆如常的日子,在一个你察觉不到任何异常的通常天气,久久伴你化为身体指甲,头发,血肉,灵魂的一部分,被利刃强行剜下,丢在地上,任由苍蝇蚊豸舔食,你最珍贵的部分,连同你的痛苦,喜悦,你的一切一切,抽离,撒上几撮土,你不得不说再见,甚至,你还未认知什么是再见。而你,什么都做不了,无法觉察,无法阻止,跟梦想不同,努力不会有实现的可能性。自此,梦境开始凋零,颜色显得苍白,食盐显得无味。你不再惧怕任何世界所能赋予你的伤害,疼痛,苦难。安然无恙时,你从未在意感觉,久经陪伴时,你不曾细看容颜。此后,人间刻刻是感觉,处处是容颜。这种无力的困倦。从此刻到消亡,到世界毁灭,有个人,随另一个人,永久停在了,昨天。
投入火炉,与她的尸骸。随着神父的祷告,就像是20年前的婚礼上飘落的花瓣,往事过往随着情书的余烬,化为无数细碎的尘屑,在天空中慢慢消散。可能最初相遇,男孩只是醉心于女孩的容颜,而女孩也对这个闯入自己世界的男孩,对新生活,感到惶恐与不安。逐渐的,他们发现彼此的专一与单纯善良。而酿成悲剧的,可能只是一场很大的雨,一场促使本就喜欢淋雨,两人却不得不停留在凉亭躲避的大雨。
女孩常说,塞纳河里有绝世珍珠,后来男孩花尽时光,掏干了塞纳河,他发现,塞纳河里,竟没有一颗珍珠,男孩说,塞纳河,根本没有密藏,我老了,也不再有力量。塞纳河的宝藏,也湮灭成了过往。
其实,塞纳河里的珍珠宝藏,只是当天晚上,男孩对女孩保证的美好愿望,男孩转身过后,女孩对男孩的深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