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
此生所识英雄,已多在冢中。
很快,我也将随他们而去,不同地是,他们醉卧沙场,而我在榻上。
想起那日,众将聊起为何而战,或为报仇血恨,或保全宗族,或为功名利禄,唯有一名来自常山的小将与众不同。
“为不战!”
这答案引来一阵哄笑,上至诸将下至持戟卫无不笑其怯懦,唯独角落的他一声不吭,事后问他,他却看着天上的月亮笑出声来。
“随我走吧,子龙,做止战之人!”
“云,终不背德。”
这邀请,是所有故事的开始。我不想变成一颗流星,亦不愿成为垂帘那边的人们悲伤因由,唯有回想生命中的三人,暂避那恼人的哭声。
(一)
二哥说,我们这一生都在逃亡,那阴影怕是到死也挥之不去,即便是有了荆襄九郡,主公与三哥依旧和衣而睡,而二哥,则为自己准备了一把沾毒的刀,时刻别在腰间。
每次逃亡都一样,充斥着饥饿,疲惫以及穷途末路的惶恐,每当后生学子将这段经历称为主公成功之路的征途时,他的笑容中总露着老将们才了解的尴尬。
逃亡就是逃亡,要活下去,就必须抛弃许多东西,朋友,信任,亲人,人性。对待逃亡,最好的方式不是歌颂,是遗忘。
若世间规律都与打仗一般简单就好了,无非生死,倒是遗忘,远比胜负艰难,就像此刻显现在眼前的那妇人模样,越想忘,越清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那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黝黑干瘦缺了三四颗牙齿的妇人,长相普通,谈吐普通,就连她看到钱袋时的卑微都和其他人别无二致。为什么会总想起她?
军师说,或许是我们有共通之处,缺少的,拥有的,总之,总有一样相同。
“我等乃兖州商贩,请问附近可有能藏身的地方,若能助我等逃过后方贼人追杀,定会重谢。”面对逃亡路上的一个陌生路人,我不会低估人性,但也不会高估它,对于那些半年都吃不上一顿肉的百姓来说,布告上的悬赏比我手中钱袋要诱惑地多。
“我信你,我会看相,你们是好人。”她看到钱袋时的笑容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回答更让我脸上一阵泛红,那红色伴着些许羞愧和其他更为复杂的心情在血迹和炭灰中一显而没。
她走到山边扒开一堆杂草,上山的小路赫然显现,她冲我们招了招手,远处的马蹄声和叫喊声越发近了。
所有人都是犹豫的,包括主公。
当久了猎物,看什么都像陷阱。
在犹豫片刻后我们还是随她走上了山道,毕竟,就在走向这条路前,老兵们早说过山民会杀人劫道,只是和身后的追兵相比,前者更容易对付。
屠戮山民,带走他们的粮食,继续逃亡。一切都会像事先设计好的那样。
(二)
世间一切皆有代价,一如此刻的寂静,是由将行之事换来的。
其实我并不喜欢静,除了肚子对于三天没有进食的抗议声,这林子再没其他声响了,它再也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家园了。
三年前的这林子里有獐子,野兔,山鸡,随便打一圈的猎物够全家吃好几天,叽叽喳喳的雀鸟或许还能分些冷肉残羹,还有我的大囡和二囡在四周肆无忌惮地乱窜。只是现在除了躺在家中的二囡,一切都没了,就连林里的虫鸣,都随着那些日子一并远去。
今天,我必须引羊回去,为了二囡不重蹈大囡的覆辙。
我知道他们都在山上看着,设好的陷阱就山脊凹陷的地方,所以阿安前天才会打我,因为从那里他们看到了我放跑那一老一少,那是五天来唯一经过我们这里的羊。
那孩子太像大囡了,眼睛,眉毛,嘴角。阿安说我是饿疯了才会看谁都像大囡。不对,我没疯,若真是疯了,恐怕也不会守在这里为他们当诱饵了。
他们都说老天没眼,否则怎会将世外桃源变成这幅模样。当看到那一行人时,我擦了擦眼皮上的寒露,放了片叶子到嘴里嚼着,老天还是有眼的,就是他们了。
他们有九人,都带着兵器,衣衫褴褛落魄地要命。来路尽头,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嚷声此起彼伏,该是逃兵,或是败将。
这是最好的猎物了,若不是那些人造的孽,我们的日子就不会变成这幅模样,山里的野兽也不会离开,大囡也不会被送到山的另一边。
“我信你,我会看相,你们是好人。”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跳,为首那人怕是很少说谎,但我却没有,他确是长得俊俏,兼带着三分威武,山的另一边也确有地方藏身。天色渐暗,我会带他们走进一个足够捕捉十几人的陷阱,而我和二囡将因为这些家伙的死而继续活下去。
一切,都会和事先设计好的一样。
(三)
这个时代,杀戮可以封功,佞言可以授禄,唯有活得心安,牺牲的是自己的性命,这或许是乱世中最奢侈的存活之道了。
那时的我,何曾想过这多道理,广陵围城时的炖肉味,早将心安从心中剔除了。
山脚下,蹄声渐远,众人的饥饿感随之重生并愈发强烈,他们不时叩击着剑鞘,那是准备杀戮的习惯。
“我姓刘,叫我刘姐吧,看你们样子,定是饿了吧,我夫君前些天还打了三只野兔。我家大囡不吃兔子就留下了些,该是够给你们煲一锅羹了。”妇人回头一笑,同时,我听到了背后同伴咽了口口水的声音。
我刻意没有问她的姓氏,只是为了动手时少些顾虑,没成想她却主动说了。这些年我们看了太多的笑,奸笑,苦笑,假笑,媚笑,每一种笑都包藏着算计,阴谋和利益。倒是那许多笑,衬得此刻刘氏的笑无比真诚,但她作为诱饵的身份毋庸置疑。我回头看了看主公,他仍低着头走着,那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不吃兔子?”我观察着周围,随意应着她。当她找理由停下来或先行离开时,就是危险即将到来时吧,四个射士和我们平行着保持距离,这些老练的战士会先一步解决那些准备狩猎我们的山民。
“对,那傻孩子就是没遭过罪,不懂大人们的苦。”刘氏一面快步登山,一面自顾自唠叨着。
这话让我突然一愣,家里的老师也常这样唠叨呢。
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因为战争被抛逐脑后的家园,还有那只常常陪在我身边的兔子,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道为了救它而留下的疤快被剑柄磨没了痕迹。
“也许是那孩子太善良吧,这年月,善良的人都过得艰难。”我抬头看了看前路,小路渐渐平缓,快到山头了。
(四)
柴房后的林子里有一窝野兔,它们是大囡最喜欢的伙伴。
这玩意似乎能嗅出人的意图,和大囡玩耍时就肆无忌惮,我们甫一出现便逃之夭夭。
要抓这种猎物,猎人在箭矢射出前的身心都必须保持安静,那种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的静,这静会穿透它的身躯,从而延续了我们一家的命。
此刻身后,就有那种熟悉的安静。
虽然其中伴随着些许拍打什么东西的声响,但拍打间歇中的静,我是熟悉的,那是猎人瞄准猎物前的状态。
难道说他们发现了我真正的目的?对了,我忘了自报姓名,那样他们就不会将我和野兽猎物混为一谈。
“ 我姓刘,叫我刘姐吧, 看你们样子,定是饿了吧,我夫君前些天还打了三只野兔。我家大囡不吃兔子就留下了些,该是够给你们煲一锅羹了。。”
我努力回头笑着对他们说道,那是我这一生最勉强的笑了。幸运的是,那种恼人的拍打声和被人瞄准的安静一同消失了。
他们不是普通的猎物,当然,我也不是。
距离陷阱只有半炷香的功夫,我想阿安说得没错,在杀死猎物前一定要消除它们的戒心,就像他杀死柴房后的那窝兔子一样,在他们走进陷阱之前,还有半炷香的功夫。
“不吃兔子?”那个长相标志的人定是生在大户人家,听到大囡不吃兔子时,不像其他的人一样诧异。
“对,那傻孩子就是没遭过罪,不懂大人们的苦。”骗人一句话,必须参杂着九句的真话,我对于大囡的抱怨,就是真话。
“也许是那孩子太善良吧,这年月,善良的人都过得艰难。”
这一生听了太多,不知为什么,身后人所说的话,让我眼泪莫名掉了下来。
或许真的是这样,如果没有战事,大囡,以及他的善良都还在。
当然,他和兔子一起玩耍时的笑声也一并在。
(五)
二哥总说我不懂这世道,不懂这世间人。
我想他说的没错,我不明白徐州是怎样丢的,也不明白眼前这个诱饵突然疯疯癫癫地跳着骂着,还不时朝天空吐口唾沫,诅咒着上苍。
我们在刘氏身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这距离足够在她逃走前抓住她,有陷阱时足够让我们反应而活下来。只是她在空地上站了好一会了,时不时地看我们两眼,远处传来几声鸟叫,那是在远处射士巡逻后发出的安全信号。
山顶的这块空地确实有些蹊跷,只是地上杂草有一柞的高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处铺设了浮土的陷阱。
“怕是疯了吧?看来那兔子羹也要落空喽。”一个侍卫在背后念叨着,饥饿让众人越来越缺乏耐心。那妇人仍这块空地上跳着,踩着,毫不理会士兵们的诧异,愤怒和杀意。
刘氏突然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刚刚被射中的狍子,带着些许颤抖。当我走近察看,她才艰难地睁开眼睛,用那干枯的手抓住我的衣袖,不停着念着。
“救救我家二囡,救救我家二囡。”
(六)
这世上没什么需要当头棒喝才能明白的道理,只有算计,算计道理和活着,哪个才最重要。
饥饿和那年轻人的话,让我确认了一件事。
这些逃兵必须死,这样二囡不用背负善良的担子,更不该活得如此艰难。
按照预先计划,我该停下来扎紧草鞋,让他们一行人自己走进陷阱,但距离那里只有十步之遥了,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这种身体不听使唤的情况,头一次发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或许是那杀人的担子必须有人挑吧,也或是因为心里还藏着一个疙瘩,那疙瘩有着大囡的影子,它不时在我眼前晃动,虽然不胜其烦,却有种熟悉的温暖。
或许从大囡离开后,我的命运就注定会如此吧,阿安会好好照顾二囡的,用这些逃兵的肉。
我闭上眼睛,朝陷阱迈出了最后一步,前方浮土下是十丈深坑,坑内竖着上百根削尖的竹木,阿安说,这陷坑足够杀死四五头熊。但在我踩上去时,地面踏实而坚固,没有竹木,没有陷坑,只有周遭那些逃兵莫名其妙的眼神,我冲他们尴尬的笑着,同时用尽力气踩地面,它本该在我们走上来的那刻崩塌的。
刹那间,一幕幕似梦似幻的景象不断显现,那让我头痛欲裂,我只能拉着那年轻人的手祈求着,或者这样二囡还有一线生机。
“救救我家二囡,救救我家二囡。”
(七)
乱世不止造英雄,更造就许多游魂,一些早已入土,一些尚在游荡。
这妇人算是游魂之一吧,对于当下,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她不断哭哭啼啼地说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都为了她家二囡,说让我们带着她们离开这鬼地方,入夜的林中,那哭声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确认跟着她继续前行是不是个好主意,但主公说,没什么比一个失去了心神的人更人畜无害了,唯一的威胁,或许是她家里那几个山民。
趟过了两条小溪,还穿越了一个山洞,周围密密麻麻的树枝在火把映衬下像极了一张张大网,似在等待猎物的到来。
还是喜欢儿时在常山外的林里漫步,那里没有打杀声,没有刺耳的兵器交击,只有踩着枯叶碎裂的沙沙声和划过林间的风啸,我会轻声与树木交谈,谈林外的天下,然后肆无忌惮地叫,肆无忌惮地笑。
不像现在,一切都小心翼翼的,就像是每棵树都会是我们的敌人。
渐渐的,草屋近了。那妇人却猛地窜了出去,那速度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一面发出难听刺耳的笑声,一面大叫着:“阿安,就是他们!杀了他们!”
黑暗的尽头,一束火光在那里随风摇曳,和着妇人的尖叫,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八)
乱世当下,还那么好心地放过我相信我,活该这帮逃兵要被吃掉吧。
我一路都哭哭啼啼的,好去掩盖陷阱未能捕获他们的尴尬,自己一定是忘记了陷阱的准确位置,但至少现在能将功补过。
阿安他们肯定守在草屋附近,穿着兽皮和枝叶,箭头淬好了恰到好处的毒药。没什么能比猎人更善于在夜间杀戮了。而我所要做的,只是将他们带入真正的陷阱中去。
有些路,一旦选择,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正如我脚下这条小道,崎岖,杂草丛生,却是回家的正确道路。趟过两条小溪,穿越一个山洞,周围密密麻麻的树枝似在等待猎物的到来。
还是喜欢战争之前的家园,那里没有打杀,没有刺耳的兵器交击,只有大囡的笑声和二囡嗷嗷待哺的苦恼,我们会微笑着看着孩子成长,吵闹,哪怕苦些累些,至少是快乐的。
不像现在,死气沉沉的,每个外人都是如饥饿野兽般危险的敌人。
家近了,有一点光在路的尽头,那是阿安和陷阱的所在,我拼劲全力朝阿安奔去,大叫着我们早已约定好的口号,只是随着我离草屋越来越近,一些景象又不断出现在眼前,我在距离他还有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带弓箭和长矛,身上也没覆着兽皮和树枝。
不管怎样,我终于完成了任务,饥饿疲惫的身体像一根终于绷断的弓弦般眼前漆黑一片倒在了他的怀中,冰冷而僵硬,和往日的他不太一样。
(九)
第二天早晨的天,和广陵城破那日一样阴云密布着,像是天公并不满意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云层中偶尔透着一点天光,也快速消失了。
士卒们或是低头整备着战甲,或是安静地磨着佩刀,没人多说一句话,即便是见了主公,也只是行礼而过,一夜难得的睡眠和那顿饱餐,让众人脸上泛着些许红光。
草屋后有四座坟,两小两大,大的在中间,一座埋着刘氏,一座尚空着。刘安盘坐在其间,身体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若不是主公命令,我是不愿再来见他的,一个能杀妻献肉的人,又与之有什么好说的呢?况且主公执意要我来,却并没有说来做什么,道谢?道别?还是灭迹?主公都没有说,我只能站在这个男人背后紧握刀柄,问那个从昨晚就憋在心里的问题。
“为什么?”想来想去,他并不是献媚,主公并没有透露身份
“你听到了么?自从战端开启,这林子里总是这么吵。”没什么能躲过一个猎户的耳朵,即便我放轻了脚步也不行,只是此刻林中没有鸟叫,没有马鸣,更没有人声鼓噪,不知他所谓的吵从何而来。
“左边这里面的是个别家的孩子,比大囡小两岁,他家也是猎户,战乱前两家偶尔会交换些猎物,没成想最后一次交换的却是自己的孩子。”他自顾自地说着,始终摇晃着,像一根随风晃动的枯竹。
“这天下都是罪人吧,即便是几个清白的,这世道也会追着你,粘着你,直到你犯下罪过,只是有些人罪得心安理得,有些人却过不了自己那关。”
“三十天前二囡走后,她便疯了,一股脑将二囡的死归咎在自己身上,说该带那两头羊回来的,无论怎么拦,她都会重复那天她要做却没忍心做的事,现在算是彻底解脱了。”刘安说话间松了口气,不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
“你想要什么?”我不知为什么自己会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是习惯使然,世间人的殷勤献媚,总逃不过功名利禄四个字吧,他为主公端来肉时,脸上没有谦恭,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刘安停止了摇晃,坐在原地仰头看着我,像一只引颈待宰的羔羊。
离开草屋,花了好一会才在山腰间追上主公一行人,忍不住回头望去,草屋在山坳间显得渺小不堪,参差交错的树枝像是一张大网,牢牢地抓着那几间草屋。这一幕我常常梦到,因为总觉得有什么被留在了那里,时至今日,仍未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