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晨,他们每天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上班的路上。两个伙伴很不一样。
大愚天生就哑,说是祖上遗传,但镇上的人对他的家人都鲜有人知,似乎有镇子以来,他们家就与世隔绝,若不是今年大愚每天东家出西家进,恐怕大家都不记得镇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呢。
只有小鱼儿了解大愚。早年小鱼儿的妈妈鱼尾花还没得病的时候,母子俩每天清晨拿着扫帚“哗—哗—”地充当镇子的“清洁球”。至于他们是何时、从哪里搬来镇子的,都不为人知。只听说小鱼儿还是婴儿的时候发烧后打针打坏了,落下了病根,成了个半哑。鱼尾花倒也不怨天尤人,毕竟老天爷没撂下她一个人:半哑,也是一个儿子呢!
两个人一路上比划着,发出奇奇怪怪的笑声,像是没拧紧的水龙头的呜咽。小鱼儿喜欢大愚,因为大愚总是给他“讲”省城里的事,虽然镇子里其他人都绕着大愚走。大愚告诉小鱼儿,省城里的高楼比后山的龙王庙还高,省城里还有飞机,比鸽子飞得快,但不比鸽子大。
“大愚一定在省城里挑过大粪”,小鱼儿想,“我也要到省城里挑大粪去!”去省城挑大粪是小鱼儿的梦想,大愚是小鱼儿的偶像。
走到路口的时候,大愚和小鱼儿分开了。大愚今天要去镇西头王有财家里挑粪。小鱼儿还是要去他每天必去的第一站——位于镇子最东头的垃圾站,除了大愚家,那儿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也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鱼尾花冬天头上的红色头巾是小鱼儿“淘”回来的,洗了洗当了水桶的塑料垃圾桶是小鱼儿“淘”来的,炕头上摆着的那只掉了鼻子的泰迪熊也是小鱼儿“淘”来的……
王有财家大门还紧锁着,大愚不敢敲门,怕那只恶狗冲出来,尽管大愚听不到那凶狠的叫声。但从它那快要睁爆的眼珠里,大愚看到了凶残。大愚慢慢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梅烟,抽出一根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不紧不慢地抽起来。太阳升高了,夏天从早上开始就毒烈的阳光压在他本来就佝偻的背上,过了今天,他就48岁了。
约摸十点钟的时候,王有财老婆急匆匆地跑出院子去开大门,趿着鞋子拖拖踏踏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她家黄狗的兴趣,它只是象征性地抬了下眼皮,似乎还在责怪女主人扰了它的美梦。看见大门动了,大愚赶紧站起来,王有财老婆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一侧身,一个黑衣服像只狐狸一样一溜烟消失在巷子里。大愚急急地迎上去,想要“告诉”王有财老婆,他要干活了。王有财老婆从上到下看了看大愚,把头扭向大黄狗,懒懒地说:“要不是二豁子病了,我们才不雇用你呢!有财也是看你可怜,等着吧,他马上就回来。”说完“砰”一声关上了大门。二豁子是镇里开车抽大粪的,因为兄弟俩都是兔唇,所以镇上人管他叫二豁子。大愚当然听不到王家老婆的话,但是红漆大门猛地关上后,他知道主人现在不让他进去。他只得又蹲下一吞一吐抽起烟来。
不多一会儿,王有财开着车回来了,看见大愚在门口蹲着,想起了他是来掏大粪的,示意让随他进去。进门后,大愚紧靠着墙,一步一步倒退着挪向厕所,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死命要挣开铁链向他扑来的恶狗,他怕它。
挑一天粪30块,大愚很满意。“回去可以给兰子跟秀儿买些吃喝,”大愚挑着担子美滋滋地想,“生日呢!让兰子做顿好吃的”。
粪要挑到镇子外约摸两里地的荒地里,这点路对大愚来说不算什么。他有宽阔的肩膀和稳稳当当的大脚板,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
他一边想着自己可口的晚餐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他看见路边开着紫的白的粉的波斯菊,像墙上贴着的挂历上的花那样好看。他把担子从肩上卸下来,一条腿慢慢向下移,尽量去够那摇头晃脑的调皮的花儿。一支,两支,三支……他想摘一大束,插在小鱼儿送过来的各种瓶瓶罐罐里。终于摘得差不多了。他高兴得都想唱歌了!大愚把大束波斯菊的枝干小心翼翼地装进裤兜里,露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探头探脑。他满意地拍拍身上的土,要开工了!
身后飞驰而来两辆摩托赛车,两个年轻人狠狠地摁着喇叭,大声地叫喊着,冲着这个用粪桶挡住他们去路的满心欢喜的聋哑人……
“咣噹……”担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用力一撞,大愚一个趔趄翻下了开满波斯菊的小土坡,浓黑恶臭的粪水将大片五彩斑斓的花朵浇成了墨色,也把大愚染了个底朝天……
大愚一进王有财家的大门,就被那条大黄狗准准地叼住了……显然那条狗已经等待了好久了。
“真扫兴,粪没掏净,倒是惹了满院子蝇子。狗只咬身上不干净的人。”王有财的老婆不耐烦地捂着鼻子,尖声尖气地说着,扔给大愚50块,摆摆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被狗咬一口还多赚了20块,值!”大愚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还能给小鱼儿买几条小鱼养着,他最喜欢鱼了。”
“他捡来的鱼缸有用了。”
“人哪能跟狗计较?”
“不碍事,值!”
要是有人来采访他,要是别人能听懂他,他准这么说。路上买了菜,买了小金鱼。
回到家来,兰子叫嚷着跑过来,比划着问他,意思是怎么会沾满身的粪,怎么会瘸了。他只顾着吩咐兰子做菜,只顾着把小金鱼给小鱼儿送去。
小鱼儿知情后,马上跑到王有财家理论。因为鱼尾花说要打针,否则可能得狂犬病,大愚没拦住他。
王有财老婆被小鱼儿的突然来访搞得心烦意乱,边像驱赶苍蝇一样赶小鱼儿边骂骂咧咧:“你是什么东西?难道是那驼子的野种?怪不得你们天天在一起……”
小鱼儿不聋,他全都听懂了。他想骂却骂不出声来,只得呜呜地哭着回家了。他不想掏大粪了,就算去省城掏也不。
大愚家里,大愚跟兰子“商量”着要报答王有财点什么。“还是好人多”这是他俩得出来的结论,他们觉得不能白拿人家20块。可是报答点什么呢?兰子想了好久,终于想到王有财家去年生的孩子也在吃奶,大愚说他家喂孩子奶粉,于是兰子用开水煮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挤了满满一瓶乳汁,差秀儿送去。
“脏!”王有财老婆一甩手将瓶子打翻,热气腾腾的乳汁洒了一地。
夜,完全来了,把今天彻底吞没了,仿佛这一天压根没有存在过。
(此文为研究生备考期间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