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南边是一条大河,朝西十里与大运河相连。当年为了拓宽这条河,挖出的河泥就堆在河两岸,隆起了两个像塬的土坡。孩子们都爱上那去玩,爬上去视野开阔得很,坐在土坡上,就能看着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
通往土坡有三条路,东西两边的是田埂,窄窄的只能过人。中间的这条是主路,南北向,农忙的季节,各种农用机械都从这驶进周边的农田。为了养护这条路,两旁种植了水杉,成排而挺立像是士兵一样。主路的两边各有三条朝西的岔路,分别通向村子七队三个小组的聚居点。要说环境最好的莫过于二组,两条河在这里交汇,西边和屋后绿树成荫,屋前自留地大而肥沃。小青家住在二组最西边,河流交汇处那被一片竹林掩映着的小楼房,就是她家。这一排有四户人家,三户都是周家的,各为亲戚,小青家与他们三户隔开了一块自留地。家中大人并不与其他三户说话,小青倒还好,与他们的孩子玩在一起。只是,碍于大人,玩耍都会去土坡,既能远离大人视线,二则站在高处还能看到家这边的情况,有事可以及时跑回来。
这年冬天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小雨,潮湿泥泞不说,还冷得很,小青整个冬天几乎是都坐在灶头前度过的,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熬人。老人说水多,来年应该有财,小青一家从不信这些,但周家的那三户却很信,尤其是第二家周李的媳妇,深信来年开春后会发财。春天如约而至,雨终于不再下,伴随着朝阳升起,水杉嫩芽毛茸茸的样子沐浴在暖阳中,一派兴兴向荣。
这天,小青和村里的几个同伴放学回来,才走到主路口,便看到通向自家的那条岔路口挤满了人。在农村,挤满了人通常不是好事,多半都是来看热闹的,不是吵架了,就是打架了。小青急忙小跑着冲进了人群,左右张望并没有看到爸妈和爷爷奶奶,看来不是自己家和那三户的事。透过间隙,人群围着路旁的一排水杉树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圈子中间是跪在地上磕头的周李媳妇。几个头上包着纱巾的阿婆,站在她身后,双手合十跟着念念有词。
“是土地老爷啊。”小青身后的声音说道。
“什么土地老爷?”小青问道。
“就是土地公啊,你看中间的那个,就是老爷啊。啊呀,哦弥陀佛,哦弥陀佛。”几个阿婆给小青解释道。
小青顺着阿婆指的方向,看向前方。在那排水杉树下,周围约莫半米的范围内,隆起了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黑色瘤状的物体。中间那个,阿婆所指的叫做“老爷”的最大,像是由几个瘤子结合在一起,形状有点像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大胖子。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小青急忙挤出了人群,朝家走去。周家三户的水泥场地都连在一块,走完这段,通向自己家还需要走一条砖石铺就的小径穿过自留地。回到家,小青放下书包,急忙跑进厨房。
“周大家旁的路上,好多人,都在看‘老爷’。”
“都是骗人的,别去看。”妈妈先说了一句。
“为什么是骗人的?”小青跟在妈妈身后,继续问道。
“有水杉树的地方,就会有那些东西的,没什么新鲜的。”
当过小学老师的奶奶从灶头后伸出脑袋来,“那些啊是水杉的根,不是‘老爷’,可惜他们都不信,偏说是‘老爷’。咱们啊,别参与,知道吗?”
“哦,好的。”小青见奶奶和妈妈都在忙,便走出了厨房。爷爷撑着小船回来了,小青急忙走到河埠头这里,待船靠上来后就跳了上去。
“做什么呢?我都回来了。”
“我待一会,看河里的鱼。”小青走到船的另一头,趴在一边看,爷爷则坐旁边陪着她。
“今天学校过得开心吗?”
“还可以。”小青回了一句,心里想着,要不要也说一下路口‘老爷’的事,但想到奶奶说的又给咽了下去。
“要多看点书,多学点,这样啊脑袋就清楚,不会被人骗的。”爷爷似乎有些话里有话。
等到镇里上班的爸爸回来后,小青这才和爷爷一起上岸。这天晚上着实有些热闹,站在自家的门口,远远看向东边,那里灯火通明。周李媳妇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祭台,像模像样地供奉起来。这条主路本就不宽,现在半当中这样一弄,愣是占去半条路。水杉树下那个‘老爷’一个晚上的功夫,已经戴上了红绸带,面前一个供桌,红烛点燃,香火缭绕。
村里的干部来过几回,周李媳妇就跟打游击战似的,躲得快藏得快自然也摆得快。虽说这么搞有些累得慌,但是很快周家传来消息,说是周大家因为‘老爷’拜得勤快就赚到了一笔钱,还有周李媳妇她爸几年的癌症都给治愈了。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老爷”跟前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周李媳妇也有了经验,平时留一个香炉给上香,初一十五,到了晚上周李媳妇就搭个帐篷,祭拜用的香烛、锡箔,一样都不少。
随着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到七队这里闲逛的人也越来越多。休息日,小青就和几个小伙伴到土坡上去,看着祭拜的人一圈一圈地来了又走。
“燕姐姐,你爸真发财了啊?”
“嗯啊。他还给我零用钱呢,待会我请大家吃虾条。”
“好啊。”一众小伙伴欢呼起来。
春日里,冬小麦绿油油,油菜花黄澄澄,桃花粉艳艳,梨花白嫩嫩,从土坡上放眼望去,村庄黑瓦白墙陪着墨绿,配合着红、黄、白、粉各种颜色镶嵌在周围,好似一幅油画。孩童们穿梭其中,游戏、追逐,别提有多高兴了。周大家的燕子带着一众小伙伴,到村里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相聚在土坡举行了春游大会。吃着零食,看着美景,数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这休息日过得小青心里满满的羡慕和高兴。
回到家,小青冲到厨房就和奶奶说起燕子请客的事,“奶奶,燕子爸爸真的发财了,给了燕子好多零花钱。她请客,给我们买了话梅、虾条、汽水、棒棒糖,要是有冷饮的话,她说要请我们每一个人吃一根呢。”
“看来今天你玩得很开心啊。”
“是啊。我们还去东东家的桃花林,他家的桃花都开了。那些油菜花也都开了,我还采了一朵,吃到了一点花蜜呢。”
“那么吃零食高兴呢,还是和小朋友们玩开心啊。”
奶奶这么一问,小青看了眼手中的棒棒糖,“都挺开心的。”
“没有吃的,也可以很开心,是吧。”
“对的。”
对比小青的高兴,妈妈的心情可就不太好了,才下班一脸的怒气,“这以后这路还让不让人走了。”
“怎么了?”
“这天还没黑呢,路口‘老爷’那又开始了,我这电瓶车居然还堵在路口进不来,真是笑话。”
“你别那么大声,东边那几家听了,还不和你吵。”
“吵就吵了,哪有她们这样的,装神弄鬼的,谁知道后面有什么勾当。那些火烛、烧的香、锡箔,从哪进的货,谁卖谁知道的。”
听到妈妈说这些,奶奶急忙拉着妈妈进屋,示意她小声点。周家总仗着人多,遇到和小青家有矛盾的时候,三家就一拥而上,容不得说她们错的。要不是小青爷爷以前在乡里工作,有一点忌惮,否则挑事吵架估计是天天有的。现在这隔着两边的自留地,是给双方留下的红线和面子。
可惜,有些话不知就怎么地传到了周家那里,小青想约周家的几个伙伴去土坡玩,她们都表示不能和小青一起玩了。燕子说,她妈骂她都请客了,怎么还会有人说她们周家的坏话。周李家的蕾蕾说,她妈不喜欢她和不会祭拜老爷的小孩一起玩。与此同时,不知怎的,村里其他的小伙伴也都不肯来七队这里玩了,小青失落得很,一个人跑到土坡上,坐在正对主路的草垛上,看着那些祭拜的人。都怪这“老爷”,没有它,哪来燕子家发财的事,哪来棒棒糖,更别说给大家带来的麻烦,还有那些抱怨,小青一个人委屈地哭了起来。
晚饭的时间,小青妈妈见小青还没回来,着急地挨家去问,最终寻到了土坡这里。小青见妈妈找来,扑进妈妈的怀里痛哭起来。问清了原因后,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周家这么做实在是欺人太甚,抱起小青一路快步回家。
餐桌上,妈妈把小青的事说了出来,小青则坐在一边闷头吃饭。爷爷放下了碗筷,“大人的事,哪有搞到孩子身上的。”
“爸,你别气,我去说说。”爸爸开口道。
“说有用吗?”爷爷瞪着爸爸。
“我去趟村委会,让村长来说说。”
“大晚上的,没吵架、打架,你说什么去?红英,你去趟小卖部,买那个孩子吃的棒棒糖,还有吃过其他的也买,带着孩子去找周大家的,咱们家也买得起这些。”
“哦,好的。”妈妈急忙扒完了饭。
“你,跟着我,一起去会会那个‘老爷’去。”
“爸,你这是干嘛?”
“真是神明,我看有多神。”
“老头子,别瞎闹啊。”奶奶急忙说道。
“没事,我做事有分寸的。”
小卖部在四队,和七队就隔着一条河,妈妈带着小青从屋后的小路,绕过路口‘老爷’,小跑着赶到那里。
爷爷、奶奶、爸爸三人则直接走到了路口,这里已经红烛燃起,人头攒动。周李媳妇见三人走来,便走了上来,站在周大家门前的水泥场地上看着三人。
爷爷不想搭理她,径直走到路口,观察起‘老爷’周围的一切。小青爸爸紧跟着,走到小青爷爷身旁,看着来到‘老爷’这里祭拜的人们。小青奶奶则穿过人群,走到主路上,眺望远处。
小青和妈妈这时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零食,小青低着头跟在妈妈身后。奶奶急忙迎了上去,牵住了小青的手。
“周家的人,都在。”奶奶对妈妈说。
见三人走了过来,爷爷便走在前面,走到周大门口,门开着,周大家都在客厅里坐着。
“周大。哦,大家都在啊。”
“哦,李家阿叔啊。”周大对于突然来自己家的小青爷爷有些诧异,急忙站起身迎了出来,“来我家是什么事啊。”
“没什么,听说孩子吃了你们家的东西,弄得两个孩子都不高兴了。我让孩子妈妈把吃了的东西都还过来,没经过大人同意,就随便乱吃别人家的东西,是我们没教好啊。”说着,爷爷示意小青妈妈将买好的零食交给周大。
“有这个事?瞎说的吧,小青和燕燕都不在我们家里玩的,哪里有乱吃我们家东西的。”周大没有接小青妈妈递来的零食。
“哎,你大概忙,也不知道这个事。是孩子不对,大人们应该教育的。”爷爷坚持着硬塞到了周大的手上,接着转而对周燕说:“燕子啊,能玩到一起,就是朋友,吃不吃东西的,要有自己的主见。”
说完后,小青爷爷转身离开,不顾身后的周大。他没朝家的方向走去,直接来到‘老爷’那里,这里一个矮脚桌子充当供桌,上面一个香炉,一个烛台。小青爷爷让即将祭拜的两个阿婆起身离开,叫来小青爸爸,两人直接将桌子搬到一边。
“你做什么?”周李媳妇大叫起来,“你对‘老爷’不敬,你造孽啊!”
“你才造孽!”小李爷爷回了一句。
“啊呀,老爷,有人对你不敬啊。”周李媳妇冲上来,抱住桌子,不让小青爷爷和爸爸再碰。
“李家阿叔啊,你不能这样啊。”周围几个阿婆纷纷帮着周李媳妇说道。
小青爷爷自然不会理睬,直接扯掉了‘老爷’身上的红绸子,站到了‘老爷’们的身上。
“啊呀!”周李媳妇叫得更响了,“蕾蕾啊,快叫你爸过来啊。啊呀,老爷啊,有人对你不敬啊。你要天打雷劈了他啊。”
“李家阿叔啊,你下来啊。再不下来,你要被天惩罚的啊!”周围的阿婆走上来,想要拉小青爷爷下来。小青爸爸赶紧挡在爷爷面前,奶奶也急忙钻了进来。
“谁说我家老头子不敬,不敬的是她吧。”
“你说什么啊,老爷,有人胡说八道。”周李媳妇用满是哭腔地声调说着。
“土地老爷应该待在土地里,你用这些东西让他都回不去了,你还说我们不敬?出了事,你担着,是吗?”小青奶奶冲着匍匐在地抱着桌子的周李媳妇说道。
小青奶奶这么一说,离得近的几个阿婆便没再叫喊,各自咬起了耳朵。
“都给我听着,今天我就撤了这供桌,我就踩了这‘老爷’,到底老爷灵不灵,大家看我老李头有啥变化。”
周李媳妇愤恨地看向小青爷爷,“好啊,老爷,你听好了,要让他吃苦头啊。”
“土地爷爷爱惜土地,爱惜真正为土地好的人,哪有乱来的。”奶奶继续说道。
“啊呀,啊呀,造反了啊。老爷,有人造反了啊。”周李媳妇开始撒泼起来,哭腔的调子也越来越高。
周李本就是个妻管严,性子懦弱,见妻子这样,冲上前来要拉小青爷爷,被小青爸爸抱住拉到了一边。两人拉扯了一会,周李挣脱后,向家的方向跑去,叫来了周大和周刚,准备和小青爸爸开打。
小青爷爷跳下了‘老爷’,拍了拍双手,说道:“谁有手机,待会,我儿子被打呢,肯定不会还手,大家都留下做个证,警察来了,我们一起说。”
周大几个见状没敢动手,村民们看热闹的多,几个阿婆当然不会出手做些什么,于是走到周李媳妇身边,拉起她,扶着将她送回家。小青爷爷和爸爸,见状就将那矮脚桌子,香炉、烛台一并扔进主路旁的壕沟里。
“大家散了,散了。”小青奶奶叫唤道。
见没热闹可看,一众人纷纷散去,临行几个年纪大的不忘对小青爷爷说上几句,不是造孽会有天谴,就是大不敬要倒霉的话。这些对于小青家人来说,都不过是些迷信的话。
经过昨晚的一闹,村干部上门来了一回,说是了解情况。扔到壕沟里的供桌,后来是村里叫人给搬了出来,扔到了村里指定的垃圾场。
小青每每放学后,就从家后面的小路绕开周家,去找其他几个队的小伙伴玩。周李媳妇气不过,约着村里的阿婆们,说着小青爷爷的坏话,晚上则偷偷地在‘老爷’跟前上几根香。周家的人似乎还是相信这个‘老爷’是保佑着他们。
很快5月到了,油菜籽已经结实饱满,就等最后的成熟了。周大家门口,突然来了警车把周大给带走了。看热闹的人群,又一次挤满了七队的路口。原来,周大赚钱的事是假的,他那钱是捡来的,失主从银行取完钱放在包里去面馆吃饭时遗落在面馆,正好被周大捡了。再后来,大伙才知道周李媳妇老爸癌症治愈这事,也是个误会,她爸体检和别人弄错了一个化验单,癌症是误诊,其实很早就弄清了。
如此一来,周李媳妇回了一趟很长时间的娘家,村子又恢复到往常的平静,阿婆们又开始专心聊插秧种水稻的事去了。小青和小伙伴们又开始到土坡上集合了,农忙的时候,孩子们就坐在土坡上,看那些收割机们不停地劳作。‘老爷’事件后不久,为了改造村里的土路,这条主路被浇上了沥青,水杉树的周围做了护树栏,过分突出的‘气根’被工人直接削去了脑袋。从此路旁就再无‘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