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深处

凝视手机屏上那张泛黄的七二届初中毕业照,时光忽然被撕开一道口子。我在那些年轻而模糊的脸庞间寻觅,目光最终定格在前排那位方脸宽额的教师身上 —— 是八十年代我高一的班主任何老师。他的身影,像久叩未开的木门忽然松动,霎时涌出光阴的洪涛,也引动起多年深埋心底的追忆。

我清晰记得高一开学那日。何老师跨进教室时,步子稳健笃定,数学课本夹在臂弯里。刚站定讲台,他便问:“谁愿和我一起在数学里闯世界?” 举手的瞬间,我的目光撞上他沉稳又含着期许的眸子。那一瞬间,恰如荒田裂口里钻出株幼苗 —— 原来真有人肯鼓励平凡的我,种一个向上的心愿。

考中专等待发榜的日子,心早像那年的雨季般泥泞。悬了许久,终究跌进名落孙山的深渊。差十五分的消息像块铅,坠着心直沉深渊,再难挣起。我蜷在小屋角落,浓黑的沮丧几乎吞掉了周遭所有声响。没几日,家中藤椅忽然轻响 —— 何老师竟不避酷热,汗透衬衫寻来。他轻摇蒲扇的窸窣声,像在帮我拂去些失望,随后坚定地说:“这点差距不算啥,明年再来,你一定行!” 老师的声音平和里裹着温度,像暖风漫过结冰的湖面;可细看他眼底,那细微的落寞波纹却逃不过我的眼睛。炎夏明晃晃的光里,我默默读懂了那份被极力掩盖的遗憾 —— 那遗憾是种特别的馈赠,让我觉出自己从未被光阴轻慢。

揣着破釜沉舟的念,我沉心复读。可第二年再受挫那日,我沉默地踩着田埂往家走,夕照把影子拖得老长,重得像灌满了铅水。父亲蹲在门槛上,烟头的星火明灭不定,声音沉沉:“收心种地吧,天时流转,总有活法。” 这话裹着袅袅烟雾,在我心里卷起无声的压抑。是母亲执意再播下希望,终于劝服固执的父亲,凑足学费送我去县城三中。我从此浸在书堆与灯色里苦读,一年时光,像只背着硬壳慢慢攀高的甲虫。后来粮食学校的录取通知,如金秋熟果坠进手心;“农转非” 三个字,终于成了母亲望酸了的眼里,一汪清亮的天。

再后来,何老师如流水般调去县城一中,继续他的园丁生涯。我毕业后赴他乡奔波,从此如两滴浮萍,各随东西水流。经年光阴像数不清的细流漫过,未料重逢的机缘,只剩照片里的隔世相望,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如今指尖划过屏幕上那张历久宽厚的脸,老师该是九十高龄了吧。窗外夕阳斜落在茶几上,映着杯水里微漾的宁静。千峰落照,万壑回声 —— 照片里的教师群像沉默却厚重,像藏着无穷的力,提醒我:他们早把整个身心化作阶梯,用一生光阴把微尘般的孩子,托举到通往城郭的路上。而他自己,最终被时光定格在这里,凝固成一段默默铺就他人前路的历史底色。

时光奔涌而去,何老师的痕迹却愈发清晰。不似风烟消散,反倒像山体被久远的水流冲刷,愈发显露出本真的模样 —— 师恩与慈晖,原是两股源远流长的细水,悄悄凿穿荒芜的心岸石壁。它们无声灌溉着生命里的平川与沟壑,最终汇聚成人间沉实大地之下,汩汩不绝的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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