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

小蛮被带进村里来的时候是个夏天的黄昏。

那天天气特别闷热,一直到了傍晚也没有起一丝儿风。密密的杨树叶子像是被黏在树上,一动也不动。蝉在树上喧闹地叫着,那声音从上面倾泻下来,很是刺耳,聒噪得人心里烦躁不安。狗儿哈塔哈塔吐着舌头,卧在各家门口的路边上。人们三三两两地摇着蒲扇,站在路旁。有的端着晚饭的汤碗,一边汗流浃背地喝着,嘴里不停地粗鲁地骂着这个热死人的鬼天气。

小蛮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拐进村子中心的这条路上来,怯怯地。上身穿一件淡粉色短袖对襟小褂,马尾辫高高的,一缕汗湿了的头发贴在右边脸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怀抱着一个白色布包。清清秀秀的样子,像个城里的中学生。

扯扯拉拉一路的人,都停下来,用齐刷刷赤裸裸的目光把小蛮远远地迎进来,又远远地送进旁边的一条胡同,看着她跟着那人走进大歪家的大门,听到哐当一声关门的声音,才都回过神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别人的脸上写着这个天外来客的名字。然后便开始摇着蒲扇晃悠到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测,这是大歪家的什么亲戚。

大歪是个矮胖墩儿,因为小时候脖子上长了个大疮,疮好了以后头就歪向了一边。大歪有大号,但是从来没人叫他,村里人都叫他大歪,他习惯了,他娘也习惯了,也跟着这么叫他。大歪心眼不差,就是人有点懒。他娘特别疼他,从小不指望他干什么活儿,吃的白白胖胖的,再加上脖子歪,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大歪今年30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第二天傍晚,人们还像往常一样,收拾完一天的活计才有空闲摇着蒲扇走出来。不同的是比昨天多了大歪的妹妹。她在人群里放了一颗炸弹:那是俺娘给俺哥买的媳妇。顿时,人们忘记了身上黏糊糊的汗热,热情高涨起来。互相传递着这个消息:大歪买了个媳妇。

可是,在以后的许多天里,人们从热情高涨谈论到冷漠淡然,也没有谁再见过大歪的媳妇。

小蛮再从那扇门里走出来,是几个月后了。那也是一个黄昏,却已是初冬时节。小蛮上身穿着一件花格子棉袄,肥肥大大的,盖住了微微隆起的肚子,辫子低低地束在脑后。小蛮病了,乖乖地跟在大歪娘身后,去村头的诊所看病。一路上,大歪娘乐呵呵地向人介绍这是大歪家的。小蛮木木地跟着,不说话,也没有表情。从那以后,小蛮便经常出来。村里人习惯地称口音不同的人为蛮子,小蛮年龄小,大家先在背后叫她小蛮,渐渐熟络了,就当面叫她。就这样,“小蛮”理所当然地被默认成为小蛮的名字。

小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到过年的时候,已经像个小盆儿扣在瘦小的身体上了。小蛮总穿着那件花格子棉袄,出来的时候也总有人跟着,大歪娘或者妹妹。村里的婶子大娘看到小蛮,都热心地嘱咐:不要扭腰,不要够高处的东西,不要端水盆……小蛮依然很少说话,只是听着,有时候会淡淡地笑笑,算是回答。

日子如村后小河里的水,自然缓慢地流淌,一如既往地。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有谁觉得有什么好。只有小蛮,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了,她显得十分笨重,瘦弱的身体凸凹扭曲着,很不协调地晃来晃去,娃娃样的脸上,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有时候漫无目的地扫过村庄上方的天空。

就在人们忙着麦收的时候,小蛮生下了她的女儿。第二年冬天,又生下了她的儿子。做了母亲的小蛮,像村里所有的母亲一样,洗衣做饭,驱狗撵鸡。晨星点点,她早起为丈夫准备外出上工的午餐;夜月幽幽,她挑灯为孩子缝补衣服。作了母亲的小蛮,变得泼辣大方,丰满俊俏了。走出来,话也多了起来,声音甜润响亮,带着自己独有的口音,婉转顿挫的。小蛮经常提着篮子去赶集,买点荤腥改善生活,买小孩儿的玩意儿,路上跟熟人有说有笑。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喜欢跟小蛮玩儿在一块,逗小蛮的孩子,学小蛮说话。年龄比小蛮大好多的小叔子们,也经常不荤不素地开她的玩笑,小蛮也不恼。小蛮成了地道的村里人……

……

听到小蛮自杀的消息是在离开村子五年之后。

惊愕与痛心之余,从大婶大妈们或哀叹,或鄙夷,或惋惜,或诟骂的零言碎语中努力筛选整合,终于弄清:镇上新成立一家农产品加工厂,周围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去厂里做工。小蛮也去了。在那里,她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当她从美丽的幻影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美好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的时候,便选择了死。

听说小蛮死得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听说因为小蛮没有户口而不能火化,当天就被埋掉了。听说抬小蛮出村的时候也是个闷热的黄昏,天上没有一丝儿风,杨树叶子一动也不动。七八个汉子抬着小蛮的棺椁,几度走不动路。

那年小蛮二十三岁,做新娘的年纪。她的女儿刚满七岁,儿子五岁半。

问了村里的许多人,谁都不知道小蛮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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