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黄了
近几天来,每每天色还没有破晓,我就会从梦里朦朦胧胧地醒来,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城里,还是在老家,不知道自己是十几岁还是四十几岁,分明地,刚刚我就是在老家的院里田里,爹娘就在屋里地里忙着农活,说着家事啊!那感觉是再熟悉不过了,怎么一眨眼,全消失了呢?好像梦里的才是真实的我和我的生活,而现在面对的现实却是一个梦。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大概就是这种迷茫吧。哪个是真实的我?少年,还是中年?
梦醒了,人散了。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
母亲已经走了整二十年,最疼我的人啊,不仅给了我生命,而且给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和希望。我牢牢记得,在我大学刚毕业,最茫然失落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这句话支撑着我走过一个又一个以为自己快要过不去的坎。母亲如阳光,在她走后的二十年里,我们也时时能感受到她带给我们一家人,甚至于乡邻们的温暖。
父亲不善言辞,不会打理生活,如同一头倔强的老牛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劳作,风烛残年也不舍得离开老屋。每次回乡探望老父亲,我总是心情沉重,为了自己的不能两全,我能带来生活用品,却不能走进父亲心里,这或许是最大的悲哀。父亲最后的这一年,记忆力减退,自己总是问:好多事怎么还会想不起来了呢?唉,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只要认得家,知道吃饭就行啦!我这样回答他。然后就是相对无言,要么就是听父亲讲一些村里张三李四的事,他讲得津津有味,而我听得漫不经心,时不时的提醒父亲一句,以后少抽烟,多喝水,多吃菜。我们父女俩似乎关注的永远不是同一件事情。
一到阴天下雨,我的心就揪着,生怕老父亲会滑倒。父亲离世后一个多月的一天傍晚,下起骤雨,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担忧的情绪笼上心头,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父亲不会淋着了,他已经和母亲一起躺在地下的墓穴里了。泪水又止不住流下来。母亲的五十多岁离世,带给我难言的哀痛和思念,是前些年都不敢触碰的话题。而父亲终年七十七岁,是我们家族至今年岁最长的一位。他一生劳苦耿直,也算寿终正寝,临终没有遭受太多病痛折磨。甚至是预言好了一般,他说要来我家过年,过完年就回去。在我准备好了去接他的头一天傍晚,打了两次电话都没接,我的心又提起来了,把电话打到前邻家,邻家奶奶说下午还看见爸爸骑着三轮车回家了,她去我家一瞧,才发现爸爸病了,我们马上叫着救护车把爸爸送到医院,病情来势汹汹。一切都像是上天安排好了一样,爸爸病中吃了过年的饺子,正月初十就平静地离开了,他生怕给我添麻烦吗?是的,一切都安排好了,父亲已经没有牵挂了,唯一希望的就是躺到母亲身边安安静静地睡去。父亲让我看到了人的一生也可以平静地走完。亲人们有号啕大哭的伤痛,也有痛哭后的平静,一切仿佛顺其自然。我原先看到有人在父母去后那么平静,十分不理解,甚至于会怀疑他们的孝心。现在轮到自己了,一声爸爸啊,泪如泉涌,心里的话悲悲切切地道出来,仿佛他还能听见。而平静下来的时候,仿佛真的知道爸爸去享福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适合他了。风烛残年的孤单和病痛就是他在向我告别吗?告诉我不要难过,别想他。
爸爸走后百天了,我知道这些关于故乡的梦是在召唤我回去。一大早,天未亮,我和我的堂弟妹堂妹们,从不同的地方赶回到祖坟上,新坟高耸,旧坟低矮,蒿草枯槁,纸灰伴随着火苗升腾飞舞在坟前,我们都低头不语,翻动纸钱,好让这些纸钱烧透,据说这样阴间的亲人才能收到。
“大爷,我们给你送钱来了,别不舍得花。”小弟他们祷告着。
“爸爸,我又梦见你骑着三轮车在地头转悠了……”
“可不,大爷多喜欢自己这地呀!”
“爸爸呀……”一声悲泣,泪水两行,爸爸你知道女儿想吗?“你在那边和我娘好好过,别拌嘴……”娘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再也没有家啦!
上完坟,我回到家里,现在那只是破旧的一座空房子了,院里爸爸亲手栽种的两株月季开得正盛,白色的,深红的硕大的花朵压弯了花枝。草木无情啊!屋里一切都是爸爸走后的老样子,没有人了,不会变样子了。可是我分明感觉到这屋里的温暖,一如爸爸在的时候。爸爸的遗像摆在里屋,他一定还在静静地守着他的老屋,等着女儿回来和他说说话。日历翻在正月初十那一天,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回家”,那是父亲回来时我写上去的。老旧的钟表还在滴答滴答走着。每次回家,我都有一种幻觉,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而我却不知道我的心还能不能找到家。
锁上门,我该走了。时节己近芒种,麦田已经由青绿转为金黄,麦穗饱满,风吹麦浪带来泥土和麦香混合的热乎乎的气息。走到曾经我们一家人经年劳作的地里,我拔下几穗麦子,带回我城里的家。它们提醒着我,虽然远离了乡土,我的根还在这里。
202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