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爸通电话,爸在电话中说:“再过两个月就是你爷爷的祭日了。”我心下一颤,感觉爸真的老了。曾经那般乐天洒脱的他,如今竟对时间有着如此精确的记算!与众多外出谋生的兄弟姐妹不同,爸自退伍之后便回了老家。我曾亲眼看到年届四十的父亲被祖父追打,于是一度认为爸是祖父最不待见的子女。祖父向来严肃,与孙辈并不亲近,唯独挟着一口怨气的我敢于偶尔地和他顶撞。未曾想,祖父却因此愈加地喜欢我。他常说:“宁(即我的乳名)的脾气和我小时候有些像,如性格能再开朗些就好了。”待祖父去世,爸虽心情沉闷,但因忙着与几位叔伯商量选址立碑的事情,也未见有过度地悲恸。妈说:“你爸啊,在你亲奶奶去世的时候可是哭晕过去的。”
我的祖母李氏大概是爸在家中最为亲近之人。妈常抱怨说:“你奶奶抽烟,这么多子女,偏偏只教会了你爸爸!你爸怎么就不能像你爷爷一样烟酒不沾?”祖母李氏去世在我出生之前,我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祖父家中的一张旧照片。这张照片隐匿在吕氏祖母放置的一堆杂物中,不有意翻索便难得见。直到有一年,从军队回家过年的四叔触景生情,固执地非要将祖母的这张照片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有关祖母李氏的事情,我都是从妈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的。妈与祖母是同村,颇了解些祖母的底细。有一件事,妈一直难以释怀。那年,刚生下姐姐的她与祖母因一些家庭琐事起了口角,被祖父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而爸则在一旁默不作声。妈每忆及此事总会气闷:“你爸家里的人都是些老封建,老人就是王法,要现在还是旧社会,我们这些妇女得委屈死!”“那爷爷和奶奶谁怕谁?”“当然是你奶奶怕你爷,你爷……”每到此时,爸总会插话进来,说的却是曾祖父,大概曾祖父是我家男尊女卑之风的极力践行者。
曾祖父是一位地道的老农,守着几亩田产度日,生活还可勉强维持。当时,我们家族的成员还都聚居在一座院落之中。曾祖父平素的习惯就是端坐于院落的正门口,眯着眼睛晒太阳。爸说:“你老爷爷(家乡对曾祖父的称谓)是最见不得妇女出门的。有一次,外边来了吹手,他嫂子只好奇地往正门外瞅了一眼,便被他呵骂回去。”还有一次,家族某位在京就职的成员回家省亲,其女穿了件当时农村难得一见的裙子从曾祖父面前走过,曾祖父便立刻暴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从我面前走,怎么不光着屁股?!”前几年出门拜年时,家族的一位老人谈及曾祖父,说她当时还是位刚过门的小媳妇,怯生生地到我家门口向曾祖父借些粮食度日,曾祖父却把眼一瞪,说了句:“我有,就是不借!”便把她吓得拔腿就跑。曾祖父还兀自在后面骂:“妈的!家里没人了,让个婆娘出来借?!”妈却说:“你老爷爷那是抠门,当初让你爷爷娶你奶奶,就是图了你奶奶的家产!”
祖母李氏比祖父大六岁。在嫁给祖父前,曾有过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后来,那位郑姓地主家的少爷在省城升了军职,便积极响应上级的号召,回家与祖母离婚。他对祖母说:“家里的东西,凡是你能拿走的就全拿走,算我对不起你。”巧合的是,数十年后,那位地主少爷的侄女嫁给了我邻居家的儿子。她在一次与母亲的闲谈中,又提及此段往事:“我大伯当时是看上了一位济南的官家小姐,所以执意离婚。对于离婚,我奶奶是支持的,只是心疼家里的东西。”据说,祖母从郑家离开时,带走了两马车的东西。“当时我家还有一领新席,我奶奶端坐在上面默不作声,伯母(实则老家对叔伯配偶以“大妈”、“二妈”等称谓称之)愣是不管,只一拎,便把席子抽走,剩下我奶奶四仰八叉地在炕上哭骂。”再后来,祖母便嫁给了爷爷。我曾私下向爸询问过此事,爸默认,说:“你奶奶常对我们念叨,‘要不是我,你们爷们当乞丐去吧!’”祖母李氏在五十多岁时,死于脑充血。这让爸每每忆及便觉遗憾:“要在今天,哪至于死?你奶奶可是一天儿孙福都没享过啊!”
祖母李氏去世后,祖母吕氏便名正言顺的嫁入了我家。此事一度闹得满村风雨,即使是吕氏祖母的姑表兄弟也曾话带讽刺的对爸说:“刚才见你爸正和某人在谈恋爱呢!”爸与几位叔伯起初并不同意祖父的此桩婚事,面对子女的反对,祖父却十分坦然:“你们不同意没用,这婚我结定了。”祖母吕氏出身当地有名的地主家庭,她也每每以自己的出身为傲。记得小时候,她常对我念叨:“我的伯父是位举人,在外做过师爷。父亲和叔叔都是秀才,负责守家、教书。我家是方圆百里内第一户住楼房的……我的外祖父家姓崔,清初曾出过一位大画家叫崔子忠。”据吕氏祖母回忆,她十六岁那年,在外谋事的大伯突然回到家中,吩咐两位弟弟:“将家中的房屋田产一律贱价变卖,时代要变了,我们得另谋出路。”不久之后,吕氏祖母的两位叔伯便拖家带口地远赴台湾,祖母一家逃到了青岛,却没登上最后一班驶往台湾的船。
吕氏祖母在嫁给祖父前,也曾有过一段婚姻。她的丈夫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家中诸事也全靠吕氏祖母一人操持。从村里一些老人的口中我还得知,吕氏祖母在年轻时也极不“安分”。自丈夫去世后,她便常往来于大连与烟台之间,倒卖货物,狠赚了一笔外块。吕氏祖母自嫁进我家,与几位继子女倒也相安无事,对我们孙辈尤其疼爱。我们中的多数人也早已把她当成了亲祖母,即或偶尔听到妈和几位妯娌抱怨“还是向着自己亲孙女”之类的话。尽管如此,全家人对吕氏祖母的完全接纳和认可,却始自闯关东的三叔。
三叔是位贩卖装潢材料的商人,年轻时便去了黑龙江省谋生。凭借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将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大,因而也引起了当地同行的嫉妒。于是当地工商局的工作人员便开始三番五次地上门“检查”,并每每以各种理由作出让其停业十天半月的决定。正当走投无路之时,头脑敏锐的他便迅速想出了对策:“我当时想,对手在政府有人是厉害。但即或政府的人也有几类人不敢轻易得罪,比如回回,比如港澳台商。”于是三叔写信给祖父,询问家中是否有可资依仗之人。吕氏祖母得知后,便主动推荐了她在台湾的几位堂兄。自此,三叔的几家店摇身一变成为了与台商合资的企业,一切麻烦迎刃而解。又过了几年,四婶听闻了些风言风语,执意要去大连军区追随四叔,家中的一双儿女也便暂时托付给了吕氏祖母照顾。记得有一次,妈气呼呼地回到家中:“你说你奶奶丢不丢人,和几位老太太整天嘲笑这个,打听那个。今天有人当着我的面骂她们几个,真让我们做媳妇的脸上无光!”
祖父在医院过世时,吕氏祖母尚在家中,未能与之相见。据二姑转述,祖父临终对爸和几位叔伯嘱咐:“你们几位并非她(吕氏祖母)亲生,我死后,你们但凭自己的心意行事即可。”去年初夏,吕氏祖母病逝。我当时远在厦门,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祖母是在妈与几位妯娌的轮流照料下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