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大惊,“是兰京?!他明明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厨子,为什么竟然有如此胆力去行刺当时的齐王?这件事又同国仇家恨有什么联系?”可这些疑问他都不敢说出来,只是在心头反复琢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自问,一个厨子,如何能够独自参与到这起惊天事变当中?可你以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他是兰京,乃是南朝名将兰钦的儿子。他的胆量,他的手段,岂能与贱户人家的犬子同日而语?”
“可是阿母不是这么说的啊!难道她在骗我?她为什么要欺骗我?….唉,母亲,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话,连对我都不能讲明吗?!”高殷的心里一边苦思,一边滴血。
“当年侯景背叛阿惠 ,逃窜南方,可谁知竟然在梁国掀起了一场大乱,南梁名将兰钦率军拒敌,但被侯景派人投毒害死。余下两名弱子,其一在抗击侯景的过程中兵败被杀,另一子则流离失散,后被人贩为奴隶,辗转卖至我国邺城,这人便是兰京,因其厨艺精湛,得以在城中立足,其后声名渐远,至于公卿的曲宴席谈之上。你伯父本就是爱好官觉享受之人,眼耳口鼻,样样不肯亏待了。遂将其招入齐王府上,收为私用。时日渐久,阿惠对其也愈加优待,不吝财物,时常赐予。”
“那兰京应当对伯父感恩才是,为何反竟白刃相对恩主?”
娄昭君痛苦地摇摇头:“你到底是不知啊!他一个将门虎子,小时必定是养尊处优惯了,心性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怎么能自甘于做一个卑贱的厨子?与一些家丁杂役同居一室?偏阿惠又是素来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纵然他对人出手阔绰,可是心底可曾真正敬服过谁?他对兰京支来唤去,本是想显示亲昵,兰京却因此生恨。他向兰京一掷千金,兰京反倒觉得自己备受侮辱。况且….这其中还有一段隐情,我本当为你的尊辈讳言不便对你说,可是还有什么比你们兄弟叔侄之间的和睦更为重要!?为了消除长恭对延安的猜忌,老身纵使再不愿意揭露家丑,也只能把惠儿的那段不堪告之于你。”
高殷又是“咯噔”一惊,“难道太后说的是伯父与李昌仪之间的那段私情?看来母亲说得也并非全是谎言!”
“他招揽兰京进入相府,掌管膳食,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由,还有不便告人的原因,乃是因为他看重了兰京这小生的皮相,欲与其合欢。”
“什么?”高殷惊得叫出声来,方才他一直都是大气都不敢出。
太后表情痛苦地将头仰起、嘴唇蠕动:“其实你也不必太过诧异,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阿惠为人虽然聪慧,但是轻浮浪荡,喜好声色,人所共知,我训过多次他始终不听。他为了避开我的耳目,以招任厨子为名,将兰京纳入私房,逼其委身交淫。”
高殷瞠目结舌地听完,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
“兰京一开始自然不从,他也是一个名门贵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他本就无龙阳之好,纵使阿惠再是俊美无双,在他眼中看来,都比无盐蟆母 更加丑恶。偏生阿惠又是个不肯服输之人,他要定之人,哪里肯轻易放手?他又是个乖张跋扈的性子,兰京愈是反抗,他反倒愈加宠溺。兰京孤身一人,踏入王府之中,还不是任他这个殿下蹂躏?惠儿的欲火算是满足了,可兰京心头的怒焰却是在疯狂升腾着:他发了疯一般地想要逃离齐王府,多次请以重金自赎、乃至以死相逼,惠儿始终不允他离开,对人只说是爱惜他的厨艺,故而不忍外放。”
高殷结结巴巴地呢喃:“这就是伯父因私爱而种下的苦果吗?”
“爱?唉,道人你是不了解你伯父。阿惠他又哪里懂得这些,从小都是别人团团围着他转,他又何曾真心去爱过别人?今天,他可以为了伊人奋不顾身。明日,他又可以为了新欢去羞辱旧爱。这些个妖童媛女,名媛贵少,都只是他高车滚轮旁的红尘而已,他身着鲜衣浪荡在这浊世当中,或许有时会稍息片刻,会停下来迷离在这喧尘之中,但最终他总是要飘走的,而这些烟云之中如梦如幻的情爱旧事,都是要被他当作污垢一般,一一擦掉的。”
高殷慢慢思考娄昭君话里的真意,他突然知道了祖母为什么会生发出这种感慨。不由得想起了家族的旧事,原来他的祖母娄昭君出生于王侯之家,乃是三公之女。少时聪明,仪容姣好,许多豪门大族都希望能以重金聘娶,可她都对此不屑一顾。一日在城楼上嬉耍之时,猛然瞧见底下有一名年轻的士兵正在喂食军马,他的仪态安宁祥和却又暗藏宇宙,五官棱角分明却又不致于冷峻,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六镇险恶之地的军人惯有的怨天尤人的戾气,有的只是自信,像一个无冕之王,衣着落魄却比她所见过的那些豪门子弟远远高贵得多,这名年轻的士兵便是日后的献武皇帝高欢。
可娄昭君当时哪里想得到以后,只是看得着迷了,眯着眼睛撑着脑袋外头细看,从日中到日落,直到天将黑时那人才发现了城头之上的少女,有点腼腆却又毫不拘谨地向她挥手告别。娄昭君兴奋地指着此人,环顾左右笑言:“此人就是我的丈夫。”左右随从吓得大惊,赶忙将此事告予其父娄内干,司徒娄内干大怒,将女儿锁在屋中不令其出门,娄昭君便密遣婢女赶往军中向高欢通报。高欢知后大惊,独自一人来到司徒府上,请求当时的司徒娄内干将其女放出。
他一个小小的卒子胆敢站在三公的面前请求放人,这是何等的气魄!而娄内干观察高欢的骨骼面相,也是大为惊奇,此人日后必定成就大事,于是对他开始刮目相看,一番考验过后,终于是同意婚事,成全了这段佳话。
其后高欢凭借着丈人的财力资助以及自己的深谋远虑,四处征伐,一步步走上了国中的至高之位。娄昭君的一双慧眼果真没有看错人物,而高欢在婚后一直对娄昭君敬爱有加,终不负她。这件事早就在高家后辈当中广为流传,如家训一般告诫着高氏的子女应当如何择偶为人。
“可是伯父他,怎么就如此背弃了家风!”高殷痛心地想着。
娄昭君也沉默了,不知道她方才是否也在想念着旧事旧人,她定了定神、舒了舒气,重又叹道:“之后的事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一个名门之后,一个青年俊秀,若不是侯景之乱,他本该顺利地承袭父爵,统继门阀。他的志在疆场,可是身子却被困在绵床。他也曾暗中计划过偷袭、准备好凶器,可阿惠得知过后只是大笑,他自信自己的威严无人胆敢侵犯,他自信能够看破别人的手段,他把一切阴谋都看作儿戏,从来未曾想过严加防范。终于叫兰京有了充足的时间策划,开始编织阴谋的网….”
高殷开始嗟叹,可他想象不来,这件事说到底仅是私怨而已,又怎么能够牵连上国仇家恨?
“的确,以他兰京一人之力,要想伤到子惠,确实是痴心妄想。可阿惠想错了,想漏了,南来北往的四民混杂在这邺城之中,其间自然不乏各国的间谍、游侠,他们买卖情报,交通职官,乃至劫掠人质,暗杀要员。这些危险的人员就有一支来自南梁,他们打听到兰京被困在齐王宫中,便暗中联络于他,替其制定计划,提供凶器。若不是有这些贼人们协助,他兰京不过一个厨子,怎么能够组织起数十人杀进东柏堂中?
这些宵小,他们想着一旦将主政的齐王高澄杀掉,势必会在国中引起大乱,梁国便能从中取利。而兰京本就对阿惠怨恨已久,此刻见到故国的人前来游说,自是慨然应诺。一想到能为国家效力,他把自身的性命全忘掉了,只要能将阿惠暗杀,便是碎尸万段也无恨了。罪孽啊,阿惠还正与幕僚们详细勾勒着齐国的宏大蓝图,还满怀希望地规划着他的雄心壮志,就这么被一把屠刀给剐去了他的梦想!”
高殷叹了口气,他本是想替伯父惋惜,可是却总觉心里不是,细想下去,竟然才觉得伯父的死有几分是出自于自己造的罪孽,“自作自受”,他心内突然想起这个词来,赶忙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想把这个不恭的念头从心头斩去,可是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到底是不能全然赞同伯父当年的所作所为。
“可是,这货贼人到底是把我们高家的人看轻了,他们以为杀了我儿就能瓦解你祖父建起的台基吗?当时你的其他几个叔叔尚且年幼,幸而有你父亲出来主持大局,将刺客们一网打尽,并且将惠儿的死因瞒了下来。
他不愿意让后人指着兄长的尸骨嘲讽其死得荒唐,对着兄长的遗像腹诽他终有此报,至于世人对他的恶意猜疑和流言的无端中伤,他选择默默承受。六个月后,他继承先兄的遗愿,身披冕服登上帝位,把他的国搭建在兄长的埋骨地上,让他在九泉之下能够与我大齐同在!这还不够洗刷他的冤屈吗?!
从前世人怀疑主谋是你父亲,现在竟又把矛头对准到你六叔身上了?高家的男儿若是有志气,就该戮力同心,一致对外,用梁国的黄土覆平惠儿长眠的坟茔,让长江的清流洗刷掉惠儿身上的血污!”娄昭君越说越是激动,最后又剧烈咳嗽起来,“可是你们!一个个却互相猜疑,忙于算计,是要叫你祖父开辟的基业毁于内乱吗?!”
高殷羞愧不已,他方才还想着请求祖母让宫人李昌仪出来,好向她当面求证母亲所说,可现在,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去!去把老身今日对你说的话,一字一句、原番不动地说给长恭听,说给步落稽 听!若他们不信、或是予以否认,让他们来找老身当面对证!”
高殷立在原地,不欲离开的样子,他想先请御医来看望太后病情。还未开口,就又听得太后呵斥,命其速去回报长恭。
高殷双手紧握,暗自为太后祈福,领了命,无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