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我翻到连续两条朋友圈,出自同一个人:病友群群主,我们叫她所长。
所长建了很多微信群,加入进来的要么是确诊的患者,要么是疑似患病却没有求医的人。
这个看似小众的人群,有个名称叫:抑郁症患者。
实际上抑郁症只是个笼统的说法,人们说起抑郁症的时候,可能意指许多精神疾病、情绪障碍。例如躁郁症、强迫症、恐惧症、精神分裂、厌食症、焦虑症等等。
病友们在群里聊起天时,我时常因疾病的种类丰富而咋舌。
痛苦在不断折磨人脆弱的神经,服药之后痛楚又变成虚无。实在不知道哪一种更可悲。
杀死我们的不是病耻,而是亲人
说完背景,咱们聊回那两条朋友圈:
在数张截图里,一个老套的故事浮现眼前:母亲登陆了女儿的手机微信,看到尚在念初中的孩子加入了病友社群,惊怒之下痛斥群主,而后拉黑。
所长在朋友圈中如是写道:
杀死我们的有可能不是病耻而是亲人。
我想了很多话,来评论这位母亲的举动,但最终我挪动光标全部删掉了。
唯一可以理直气壮指责她的,恐怕是“不经同意私自翻阅别人的手机,你太不道德了。”
亲子关系,在当今中国,是一道无解的题。
想远一点可以从儒家文化的君臣父子教化讲起,也能扯上改革开放导致社会发展太快,两代人的价值观存在极大偏差。
可面对一个想要吞安眠药自杀的少女,和一个不愿理解的母亲,说那些有什么用呢?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亲人,有时更甚。
我曾看过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
朋友你可以选,但父母亲人没得选。
如果是旁的人,不喜欢你可以离TA远一点,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不喜欢你的家人,那可糟了,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往后你们的经济、荣辱还要绑在一起,数十年的折磨,当真痛苦。
游戏里的亲子哲学
我曾在TapTap上玩过一个小游戏:《无心人生》。
剧情与上文一脉相承。
女儿跳楼自杀后,“你”作为母亲,不愿接受心爱的乖孩子结束生命的事实,想要调查女儿自杀的真相。
于是你踏入她和弟弟公用的房间,搜索她的抽屉、床铺、书柜,企图找到线索来解释女儿的死。
进门后第一眼就看到,在墙面上隐约存在的女儿两三岁时画上的涂鸦,为了养成“爱护环境”的规矩,你训斥了她,把墙面重新粉刷好。
视线往下,看到了她的床铺,粉色的床单上有紫色的小花。当时女儿坚持想要黑白色的床单,你完全不能理解小姑娘为什么喜欢黑白色,果断拒绝了她的请求。
本以为要无功而返,谁知道床垫下压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那是你第一次送她的连衣裙,被美工刀划成了零碎的破布,一刀又一刀。
你回忆起她总喜欢穿运动服,一点也不像个姑娘,所以你送了她这条裙子,虽然她并不愿意穿:
你不敢相信:你的小棉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书桌上的台历又吸引了你的视线,上面有个令你疑惑的日期:7月8日,旁边用红笔大大标注了“生日”两个字。
这不是家中任何人的生日。
透明的桌垫下,有一张密密麻麻的课程表,是女儿自制的字迹。
七天无休,从早上6点到晚上9点,你替她安排的满满当当,尽管是暑假,却像在学校读书一样。
翻过卡牌时,你看到后面贴着一张架子鼓的贴纸。
思绪又一次炸开:
她五六岁时突然对架子鼓着迷,兴奋地跟你说要学架子鼓。于是你带她去了培训机构。
但是路过乐器教室时,你听到一阵钢琴声,弹琴的姑娘优雅得体,阳光倾洒下来,像个落入凡尘的仙女。
于是你替她选择了钢琴,而不是架子鼓。
在她的透明笔袋里,你看到被你扔进垃圾桶的艺术高中宣传册。
她的文化课那么好,怎么能去学艺术呢?学美术的不都是些成绩不好的孩子吗?再说了,有几个人能靠艺术吃饭呢?
紧接着你在她书柜一堆不务正业的悬疑小说里,找到一张诊断证明:
中度焦虑。
这是你半夜起来喝水,被她用剪刀抵住脖子之后,带她去医院做检查得到的诊断书。
你无法理解一个只需要好好学习的初二学生,有什么好焦虑的?
检查单被你随便丢在柜子里,转头让她一天不要胡思乱想,赶快去念书。
从回忆中抽离,你把东西塞回柜子,打开了你送她的手机——那是你用旧的手机,如果不是为了联络方便,你巴不得她没有任何接触娱乐、游戏的途径,那些东西会毁了她一生前途的。
为了尽好母亲的职责,你每周都会检查一次她的手机,确保里面没有让她学坏的的东西。
然而,这次开机后,手机里比往常更空空如也。
手机里什么也没有。
你烦躁地拉开抽屉,看到一张物理准考证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她怎么会有一台电脑?你脑子嗡嗡响。
开机之后,你仔细搜查了电脑里的软件,连回收站都不放过。
你才知道她一直在写作投稿,电脑就是用稿费买来的。
而QQ里一直有个网友在与女儿聊天,似乎是她的同学。
在她们的聊天里,提到了那张物理准考证:
她告诉同学,你改了她的高中志愿,她不得不去你选中的学校念文科。
你不解地想:女孩子怎么能去读物理呢?她告诉你将来要去研究理论物理,这怎么行呢?女孩子学这种东西,还怎么嫁的出去?
你苦口婆心劝了很多次:”物理是男孩子的学科,女生学不好的..."可惜她听不进去,而且物理考试一直全校第一。
好在那次物理竞赛被你拦了下来。
在浏览器里,你找到了她曾经投稿的那些文章,于一片文字中,你看到一个刺目的标题:
《如何成为父母的玩具》
这是一场自杀吗?
不,这是一场未曾蓄意的他杀。
游戏有两个结局,一个通向理解,一个前往愤怒。
女儿的死也许改变了你,让你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也可能让你更加不满,你给了她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换回的是一个不知感恩的孩子。
你将满腔怒火与委屈发泄在小儿子的书桌上,你检阅着他的书本,最后翻到了一个盒子,装着一部游戏机。
在你狠狠踩着摔在地上的游戏机时,没能发现盒子里有一张纸条,是女儿熟悉的字迹:
母亲希望你优秀,我希望你快乐。
多少罪恶,假爱之名
上文那段话,还有一句:
其实大家有没有想过,并不是
“你为什么不能体谅/谅解/试着接受从小陪伴你照顾你的家人”;
而是“我为什么要被迫接受我不喜欢/三观不合/无法沟通的人,还要因为TA的身份不得拒绝”。
母爱、父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曾经有人“养儿防老”,信奉“多生几个,总有一个能出息”的想法。
如今有人“道德绑架”,站在“自我牺牲”的道德高地,指责养育多年的孩子都是白眼狼。
就在十年前,无数父母把孩子送到杨永信的网瘾戒疗中心,坚信旧时代用在犯人身上的电击,能替他们找回听话爱学习的好孩子。
世界从来都是那个世界,无需培训上岗就能成为父母,是人类极大的悲哀。
有人说:幸运的人,用永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更多的人,在他们成年后,依然要接受来自家庭的精神暴力,他们的精神卫生没有人重视,甚至没有人留意。
总有人说:你们就是无病呻吟,以前人日子那么苦也不见得这么矫情。
这么说的朋友,想来对马斯洛层次理论并不了解,也不怎么读苏格拉底、罗素之类的作品。
灵魂的贫瘠比瘪瘪的钱包更可怕。
也许真的应了那句:知识越多越反动吧。
经受了教育的年轻人们,无法再做回埋头在沙坑里的鸵鸟,假装生活本就充满了专制和暴政,把变态的控制欲当成爱。
开头提到的病友群里,有很多尚在中学的孩子。
在这个本就焦虑的时代里,他们要忙着学习、竞争、上补课班、去兴趣班;他们往往还拥有不理解自己病情的父母,对情绪健康不屑一顾的老师,把自己当成孤僻怪人的同学。
如果人生是一场大型RPG游戏,他们抽到的就是地狱难度。
我们以为互相帮助的病友社群是一片净土,能帮大家熬过黑暗,迎接曙光。
然而在那些人眼中,这是一群神经病的传教。
理解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我们追寻它,也有人丢弃它。
这个世界会更好吗?
这个世界也不会更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