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春节时和三五好友结群赌博,输了不少,借了外债近六千,他失业,拿不出钱。最近被债主追上了门,红薯无路可走,终于对他的母亲开了口,说了实话。
红薯的父亲重病多年,对钱看得极为珍贵,对这个儿子一直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再给他惹是生非。当然这一次,他那可怜的要求又落了空。不像以前那般,沉默叹气,而是对他大发脾气。整栋房子充斥着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的怒吼,这是红薯的父亲五年来再一次的失控,暴怒。二十分钟后,红薯坐在沙发的角落哭泣着,男儿的哭泣,低鸣,委屈,一阵一阵,格外有章法。
红薯是我的弟弟,本名叫凯凯。他才六个月时,母亲得工作养家,强制性断奶,送回了二十公里之外的奶奶家,难得回去一趟。在奶奶家里,没有电视,没有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没有认识的亲人逗他笑,陪他闹,没有从前香甜的奶水,没有熟悉的母亲的味道……他听不懂母亲说的,我会来接你。与被抛弃的婴儿无两样。于是凯凯不会笑,不会闹,村里的人便开始给他取外号,叫红薯。意思是笨。
在这段分离的时期,父亲查出肝病,生理上,不敢抱,心理上,也不想抱。总之,就是没怎么抱过红薯。红薯其实一点也不笨,他知道父亲不爱抱他,从来不敢任性,有一次,他犯了调皮,父亲骂了他,他躲在我房间的门后面,小声的啜泣,小小的身子僵硬的钻在木门与水泥墙之间,一动不敢动。他是聪明的,不会让父亲看到他哭,不然更没办法得到父亲的拥抱和爱意。
于是,他乖了十四年,很乖很乖,不打架不闹事,听父亲的话,听姐姐的话,甜言蜜语,讨人欢心,父亲也对他亲昵了起来,因为他很乖很乖。
十四岁生日,学校来讯息,红薯一个星期没上学了,父亲以为学校在开玩笑,一直到在网吧揪出了红薯,只是警告,并未与红薯促膝而谈,他没想过了解红薯的心事,为什么会逃学,红薯自然从来也不主动和他的父亲说实话,怕他不高兴。青春期少年的躁动,萌芽的所思所想,长期以来的压抑,从此事开始,在父子之间开始拉开了距离,或者,他们之间一直就有一条沟,如科罗拉多大峡谷那么长,那么深。
十七岁,他进了少管所,十八岁,他有了女朋友,二十岁,他只身一人去了南方打工,抽烟,喝酒,赌博……直到二十二岁,他快要清醒。混沌了八年,期间父亲重病了三次,两次病危。昏迷时,满脑子都是红薯。
红薯无意与父亲对着干,他的反叛从来都不是故意。就像当年他调皮,躲在了门后,他不是故意调皮。
父亲不是不爱他,当年查出来肝病,他26岁,被告知活不过十年。面对突如其来的一个儿子,他慌了神,他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他万念俱灰。他盯着自己的诊断书,简直没有多余的视力能看见红薯。
后来,父亲活过了十年的坎,靠着医药维持至今,当他终于能看见红薯的时候,红薯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
我在他们的生命里,充当了一个摄影机。我看着父亲的冷漠,看着红薯的可怜,听着父亲嘴里对儿子的期望,又听着红薯嘴里蹦出来的流行词,他们明明是一个平面上的影像,我却总恍若录下了两个时空。
我对父亲说,红薯委屈,是你错了。
父亲说,我知道他委屈,可我也没有办法。
我对红薯说,爸爸爱你,你该信他。
红薯说,我知道他爱我,可我有什么办法。
如果时光能回到红薯六个月,我想是不是可以换我回奶奶身边呆一阵,我有四岁。我多得了和父亲母亲朝夕相处的爱,多了四年。如果时光回到红薯躲在门后哭泣的情景,我想是不是可以进去拉他的小手,跟他说,爸爸爱你。如果时光回到红薯第一次“犯错”,我是不是可以代替父亲去和他聊一聊,让他知道家里是有一个人,在关心他。
这些曾经,我都没有做,如今,也没能去做。
父亲今年48,红薯22,平日里相对无言,意见相左时,低鸣怒吼。从来不曾和解,从来不曾贴心。
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一场横亘在父与子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相爱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