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十二岁第一次在地理课本上仔细看完中国地图的轮廓时,她发现自己尤其喜爱西南一隅,山峦起伏,民族众多,鸟兽聚集。
她语气坚定地说,我会到这里去。
她的声音像烟雾一样在空气中消散了,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嬉笑打闹着的同学们谁也没有听到她。
可那句话像钉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用小锤敲在她心上。
当她十八岁的时候,她独自一人站在离家的火车站,等待着去远方的命运降临,手中紧紧攥着的,毫无疑问是去西南的沉甸甸的车票,身上背着的却是轻飘飘的行囊。
最沉重的是感情,她一直这么认为,所以车票总比行囊重。
1
这是一段独自一人的旅程。没有任何人同她前往。
自小到大,改变的是身高体重,不变的,是那双澄澈的眼睛,总是带着与这世界的疏离。她不想融入任何群体,事实证明她也融不进任何群体。她不爱说话,只爱思考与观察,她对这世界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力,一片树叶的生长,一朵花的凋零都足以让她感到惊奇。她觉得自然是最好的教科书,所以一直不明白,六十多个同龄人每天坐在一起读白纸黑字的书本有什么道理。她异于常人的想法像一条无形的界河,划开了与他人的距离。她从没有朋友,她被同龄孩子戏称为“怪人”。
每当她听到这个称呼,总是没有表情,也没有辩解,只是一遍遍在心里重复,不是这样的。
她是一个北方姑娘,却一直有一颗向南的心。她隐隐觉得这是宿命的召唤,也许她本来就来自南地,只是阴差阳错成长于北方,这北方苦寒不是她的领地。
她没有父亲母亲,她的家叫福利院。
她捱过漫漫十八年,终于可以自己生存。
关于亲生父母的一切她都无所知,他们留给她的,只是裹在襁褓中的一张字条,南月。可怜她连自己名字中的这个“南”字,都不知是名还是姓。
2
傍晚。
她走下充满异味与旅人疲惫的车厢,第一次踏上这南国的土地,只一瞬间就有了一种落地生根的奇妙感觉。她深吸一口略带潮湿的空气,觉得自己像一株植物一样在自然的怀抱下重获新生,从而以加倍的速度抽芽生长。
她在路上一步一步的走着,旅途的疲惫并未消磨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她看到身着民族服饰的孩童,嬉笑着跑跑跳跳,赤着一双脚,踩到路边的水洼里,发出如鸟儿一般的鸣叫。
她笑了,笑是她脸上出现频率不高的表情,她脸上多是皱眉思索。并不是她对这个世界感不到欣喜,只是没有人可以表达,时间久了,不觉间也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
她在路边看到各色民居,带有强烈的民族色彩,不同于北方的高楼林立,遮天蔽日,这里最多的是真正的树木,真正的花鸟。她看到一条河自脚下蜿蜒而去,吟唱欢乐的曲调。异族姑娘好奇的打量着她,看她与众不同的服饰,然后与同伴低声耳语。发觉她的眼光之后,不好意思的走开,用歌声掩饰窘迫。她发自内心的羡慕她们,自小能在自然中恣意生长,自小就有人结伴相行。
她在一处民居借宿。竹子做屋的脊梁,有奇异绣纹织就的门帘做装饰。踩上去可以听见竹子的呻吟,好像在与她对话,索要她的轻柔对待。热情好客的老阿婆拉着她的手,夸她漂亮。她双颊飞上红云,羞于这谬赞。她想用数目不多的钱换取当地的民族服饰,老阿婆佯装生气,分文不收递给她自己孙女的旧衣裳。
她穿好当地民族服饰,挽起被空气中水分打湿的头发,躺在床上,开始度过南国的第一个夜晚。
3
她第一次遇见他是在雨后清晨。她走到院中为雨水打折了的花重新摆正身躯,恍然觉得有来自他人的目光。她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
略微杂乱的硬挺挺的黑发,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左手一只简单的背包,没有伞,雨滴沿着他裸露的健康的小臂缓缓而下。
他们两个人都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来打破僵局,好像这样站在对立面是一场必须要分出胜负的博弈。
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我是不是见过你。
啊?对方表示不理解她的意思。
她固执的重复,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吧。他窘迫的发笑,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
她点点头,示意他跟着她走。她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块干燥的毛巾,擦起他被雨打湿的头发来,那样从容不迫,好像已经做过这件事多次了。他在他的摆弄下感到窘迫,他不理解这个初次见面的姑娘为什么有这么多古怪的行为,但仍安安静静的任她摆布。想起她刚才问的问题,理不清头绪。他在她动作的间隙里再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一遍她的脸,然后在脑海里搜寻,还是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蛛丝马迹,于是他认定她是认错人了。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当他看到她照顾残花的动作时,心中也泛起奇妙之感。从遥远北方仓促逃来,连一把伞都来不及带,刚下火车就被兜头浇了一场雨,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入耳的又全是嘲哳方言,流落异乡的孤独感越发强烈。时间过早,此地又人烟稀少,他晃来晃去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当他看到她时,第一个想法当然是询问可否寻个方便,可当他看清她的动作,便说什么也不忍心打断了。
4
凌,是一个载满父母希冀的名字。
24岁之前的孙凌,像一只被定时的机器人,什么时候该起床,什么时候该吃饭,什么时候该工作,都像是一个一个被一只无形大手固定好的时间节点,等着他去打卡完成。他是一个普通人,普通到与千千万万的人有着同样的脸孔,普通到与千千万万的人共用一个版本的人生。他还很年轻,刚刚站在生命开端不久,却仿佛一眼就可看见生命的尽头。他的生命之河没有波澜,也许会有无伤大雅的迂回,但绝不会偏离大航向一分一毫。
他本以为自己就应该这样度过一生。直到陪伴他生命最初几年的爷爷突然离世。
他站在葬礼的现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剧烈悲哀。不只为死去的爷爷,更为他虽活着却像死掉的灵魂。
他问自己,真的要这样吗?生命短暂,却只能在平淡中碌碌一生。
从他开始产生这个疑问的那一刻,他的人生之河第一次裂开了一道小的缺口,他听到有个声音唆使他逃离。
直到他带着简单行囊,下定决心把所有的琐碎抛在脑后,来到这个交通闭塞的民族村,直到他遇到她,他才觉得自己这一场毫无计划的逃离,是正确的决定。他宁愿相信那个唆使他逃离的声音,是来自她在南国的呼唤。
他与南月相处了一月有余,已经十分熟络,只是每次见面,却总感觉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她有那么多对世界的感触,一件一件仔细说给他听。他不禁怀疑她是一个流落世间的仙子,发誓用尽一生守护她不被尘埃所染。
5
她认定自己见过他,或许是在转弯的街角,或许是在物品不全的商店,或许是在难得一去的光线明灭的影院。如果不是今生,那也必是往世。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感觉,就像是她第一次站在这南国的土地上的所感一样。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安稳且踏实。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固执的理解为他们以前见过,就像她固执的以为,南国才是她的家乡一样。
她的心灵闭塞了太久,被各种情绪填满,没有出口。直到遇见他,才像久旱的土地遇见了甘霖,在万千情绪中萌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表达欲。她想把她所感知的一切都说给他听,她希望他会懂。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关于她的诉说,他没有像此前十八年所遇见的其他人一样笑她的“怪异”,而是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何为怪异?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太久。
就因为我无父无母,就因为我不愿曲意逢迎,就因为我总是对世界怀有好奇,所以我就应该活在他人为我划出的分界里,被冠以“怪异”的名号?
不是的。他的回答温柔却坚定。当人们过于沉迷经验主义的时候,他们的心灵会因此暗淡,从而降低感知美的能力。他们将你视为“异类”,是因为他们恐惧你的格格不入,或者说恐惧你作为成年人仍然保留的对世界敏锐的感知力。
可是我爱你孩童般的敏锐。
我爱你。
爱这个字所表达的意思,她不是很懂,可是她为此湿了眼眶。如果她幼时是平常孩童,她或许会从父母口中听到这个字无数遍,又如果她会对异性展示虚情假意,迎合他们想要从她这里攫取的心思,她或许也有无数次听到这个字的机会。
可是这些机会她通通错过了,前者是因为无法选择,后者是因为不愿选择。
现在她第一次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这个字,所感知的竟也是平凡人的欢喜。必须承认,在最真挚情感的面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免俗。
她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经年已久的竹木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银色的月光从窗户及墙角的缝隙钻进来,勾勒出斑驳的剪影。他们走着,好像在一条船上,摇晃的树影在如水的月光中徜徉。
她褪去自己的衣衫,把光洁的背脊裸露给他看,月光攀上她的肩膀,让她的皮肤变得透明,隐约可见静脉蜿蜒的脉络。他在她左侧蝴蝶骨上看到一个青色的字,被一针一针蘸取染料嵌进血肉里。那是他的名字——凌。他轻轻吻上去,把她圈在怀里。
6
她十八年人生中第一次与一个人形影不离,此前她一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孤独前行。从他身上她好像找到了自己与世界的连接点,在她眼里一草一木也更为多情。她喜欢躺在他怀里,让他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像只小猫一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他赠与她的安稳中睡去。她本以为日子就可以这样过下去,平平淡淡,安稳一生。虽然她才十八岁,却早已过了做梦的年纪。
极度的敏锐使她觉察到他近几日的不同。她询问缘故,换来的只是他的苦笑与不语。她的倔强在一秒钟就绪,逼着他开口。
南月,我要回去了。
她听到这句话之后面无表情,却听到自己胸腔里有碎裂的声音。
我父亲生病了,我必须回去。他想伸手摸她的发,却被她倔强的躲开去。
你回去就回不来了。她明白这将会是他父母把他留在那个世界的措辞。
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去。她抬起头,面无表情。无声地要他做出选择。
他忽然有些恼怒,怪她的不懂事,质问她为什么要他在父母与她之间难做。赡养父母是他的责任,是每个儿子应尽的本分。
她抬起头幽幽出声,你有父母,自然有本分,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他自觉言出有失,想要安抚。可那话语已经化作一根隐形的刺,扎在她心上,找不见也挑不去。没有父母是她一生的痛,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提醒她。
他发狂般的摇晃着她的肩膀,想要她的灵魂回来,十指用力好似要嵌进她身体里。她疼的流出泪来,却不挣扎。他就是要她疼,从而要她明白自己在这两难抉择中有多疼,可她却不给一点回应。
他明了她的意思了,遂慢慢放下手去,去到房间里提他的行李。
他站到去往车站的路上,最后回望一眼那倔强的姑娘,想起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雨后清晨,他不觉露出微笑,继而落泪,一步一滴在他远行的路上,就像他踏雨而来时一样。
她站在竹楼之上,再度封闭的心使她与以前一样不见悲喜。
也许每个人都要回到那个世界去,不是每个人都像能她一样无牵无挂。所谓归隐山林,不过是痴心妄想。
7
数年之后他结婚生子,被生活的琐碎折磨不堪,每见竹木才会睹物思情。再想起她,脑海中浮现的不过是一个模糊背影。
而她却背负着他的名字在南国生根,用一生去铭记一个再无可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