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续后退几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他把我激怒了,我大步向前,融化在镜面里。
一个少年,蓬头垢面,十指的指甲已经很久没剪了。发白的指甲,没有一点血色。我靠近他,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永远在梦游的孩子。动作缓慢而小心,是思虑良久后的反应,也许并不是梦游的孩子吧,而是人间的客人。
我对他愈发好奇,我决定要采访他。
不过,这一次没有录音笔。
问:现在的生活是你真心的选择吗?
答:看似无比正确的 出自真心的选择 不过是因为当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吧 ,所谓的最正确无误的选择不过是别无选择。
问:为什么有人爱了一个又一个,始终爱不够。而有人遇见了一个就终生相守?
答:因为这世上分为两种人,有人被爱一叶障目,有人爱到一叶知秋。
问:爱与欲望矛盾吗?
答:爱永远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以一种你未必了解的状态存在 你能看见的都是爱的最边缘的欲望的表现形式 无论是付出还是索取都是不同面的欲望。
问:为什么很多人无法忘记初恋?
答:初恋的感受最强烈 最不会爱的时候最是爱 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在那之前 我们没触摸过爱 另一方面 那时我们的生活里只有爱 对爱有好奇 有贪心 有懵懂的信仰 但当时的信仰更像是一种迷信。
问:如果可以,你想要完美的爱情还是完美的自己?
答:这个世界上 也许有完美的爱 但一定没有完美的恋爱,当你说你要一份完美的爱情的时候 其实你潜意识的想要的是完美的一切。你生命里的一切都是相连相通的,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好的感觉可以独立存在,如果说 可以 那一定是一叶障目了。
问:爱情与婚姻是背道而驰的吗?
答:爱是一个穴位 点下去 激活神经元 形成非条件反射 无法自控 婚姻是 拿筷子夹花生豆 需要的是手指之间的协作配合 那已经不是无法自控的非条件反射了 而是多年的生活形成的默契。
问:你认为科学的生活更好,还是随性的更好?
答:人分两类来看的话,一类是妄图用阶段性的理性与科学来划分对错,常识性的,对身心健康有益的,对人类未来有帮助的,就是对的。一类以自私或自利为界限,画地为王,以欲望的穴位为靶心,拉个满弓,凡是自己喜欢的就是对的。人人心里一本明账,可盈亏标准不同,明细不同,所谓的理越辩越明,是妄念。人只认自己的理,也只能被自己说服。他人的口舌只是药引,这药是否有效,还得靠自己慢慢熬。
问:你是一个听话的人吗?
答:不是。
问:为什么?
答:因为我不喜欢听别人的建议。
问:是天生固执吗?
答:一个人接受不了他人的思想或建议,其实不是固执,而是那对他来说太难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惯性里生活,改变太难了。所以我们才更喜欢别人认同或遵从自己的思想。
问:你是个会替人保守秘密的人嘛?
答:秘密不是用来保守的 只是换一种方式去铭记 因为是秘密所以不说 所以藏匿 所以愈发明亮而更有深意。
问:那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
答:这是个秘密。
我闭目呼吸,决定放弃刻板问答。
“喂,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吧...”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帮你一起守护你的秘密拉!”
“你就是我的秘密。”
“什么?”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凭空幻想过的每个人物 故事都真实存在于某一个世界里,是鲜活而饱满的生命,只要你的意识里灵光一闪,一个生命或者一个宇宙就已经在一念之间构建完成并驶向了亿万种可能的终点。可回头再想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就存在于某一个人的幻想里?”
他的笑容越来越复杂, 也越来越廉价。我知道他就要长大了。
我头疼欲裂,似乎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我将要醒来。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不喜欢朋友。”
“我也是,但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为什么?”
“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
“是嘛,你难道不想听听别人的意见吗?”
他朝我身后一指,我回头,一群亲友,正对我指指点点。
“快回来,别跟他说话,那是个傻子,你可别犯傻,别被他给传染啦。”
此时的父母都还年轻,外婆也不过是一个看似中年的妇女。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注定要倾斜下去似的。我知道我将要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不是物理上的移动,而是向内溶解,消失于此刻,出现在彼岸。
“喂,快走吧,这个给你。”他说着递来一本书。
“什么?”
“你要的答案。”
我的身体还是抽离,触感渐渐扭曲,我想要一把抓住,却还是没来得及。
只瞥见书封面上的四个字...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我已经躺在医院里。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自杀获救了。
等等,打断一下,我从没对自己实施什么残忍的伤害,药物,尖刀都不是我的选项。我的自杀从来都是向内的,屏住呼吸,或拼命呼吸,长时间睡眠或长久不睡,我会堕入百万星河,与轨道对话,与陨落的碎片索要宇宙的密码。
我的手边是一堆崭新的记事本。
这是老规矩了,每次醒来医生都会命令我把梦里发生的一切写下来。
在他们这些所谓的专家看来,那都是治疗我的依据,他们相信,梦里永远藏着真相与线索。
我开始潜入记忆里思索,突然灵光一闪,耳蜗里炸出一声惊雷,世界停摆,声色全无。我的笔掌控我的手,在空白的纸页上游走。
“少年总是一知半解,却又迫切地想要解读世界,他试图回答世界抛出的所有问题,但他并不知道问题是用来解决的,而不是口舌上的争辩,一路仗剑天涯,直到人老了,剑锈了,才明白,世界根本就没抛出任何问题,只是自己太想要一个标准答案了,害怕没有一个对应自己的坐标,找不到存在的依据。
可能活到最后 我们也没有获得解决一切问题的能力,只是习惯了对世界而言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挣扎,习惯了生活里琐碎而渺小的艰难,但我们最终也没有麻木,只是习惯了天地的不仁。”
“ 是时候做个自我介绍了,我叫隋想。是一个贩卖答案的人,而答案的内容由受访者提供,这个世界上寂寞的灵魂太多了,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饥渴。有的人需要的是答案,而有的人需要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或者说是秘密。干这一行的时间久了,我越来越觉得那些在生活里越是普通的人越有超凡的智慧。他们的答案总能让我觉得惊喜,当然了,我认为这个世界缺少的并不是好的答案,真正缺少的恰恰是好问题。而我就是那个问问题的人,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很重要 ”
就在我潦草记录那些片段的同时,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蓬头垢面,指甲发白,没有一点血色。握笔的手还没停下,可我已经闭上了眼,我看见镜中的自己,蓬头垢面,指甲发白,没有一点血色,我想起了那个人给了我一本书。我根本就来不及收下。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脆弱在于你已经脆弱到不敢表现脆弱了,你的寂寞已经无法再发出丁点儿声音呐喊求救了,你的坚强变成一种庸碌中的熟练,有时来不及好好看看镜子里的脸就出了门,就关了灯,故事还没读完,心里就满是伤痕” ——《漫谈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