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春风化雨》小说连载(十二)
第二天大清早,小舅就跑到我床头来叫我,叫了好一阵,我才被他的叫声惊醒,迷迷糊糊地卷着被子挪动身子,眉眼不睁地嘟嚷,埋怨他把我弄醒了。
“快点呀,吃油条啦!”小舅凑到我耳边故意大声嚷嚷。
“烦,走开,走开!”我被小舅弄醒,脑袋晕乎乎的不想搭理小舅,好不耐烦地朝他吼叫。
忽然一股菜油的香味飘进来,像万精油一般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想必是外婆在炸油条。我连忙弹簧式的起身,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钻进厨房里看个究竟。
“二娃子,乖乖,油条等你娘来了一块儿吃哦。”外婆笑眯眯对我说,一边夸我懂礼貌,一边嘱咐我快去桌上吃早饭。
我想着娘要来,满心开怀,仿佛吃了蜜糖。我连忙洗脸梳头,大口吃饭。吃完饭,我缠着小舅,拉着他跑去我娘来的路上,迎接我娘的到来。
正当我跨出堂屋门槛时,一股清幽而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我寻香左顾右盼,长长的艾草和菖蒲活色生香,绿油油的身影已荡在了门框的两侧。
我和小舅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层蒙蒙的薄雾笼罩山川大地,整个乡野就像刚从睡梦中苏醒一样,睁开朦胧的睡眼打望着我们。叶子上露珠儿晶莹剔透圆润可爱,有的挂在叶尖儿上调皮地荡秋千,有的躺在叶片儿的怀里安静地睡觉。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露珠儿身上发出明亮而柔和的亮光。田野里秧苗身上的露珠儿最是醒目抢眼,叶尖儿上的露珠儿在阳光的照射下,结成一串串的小水珠儿,顺着秧苗往下滑,它们的韵致与趣味就在于那瞬间的灵动之美。
我和小舅走了好长的路,腿都走软了,还不见娘的踪影。走着走着,经过路边一个池塘,池塘主人正在划着竹筏捕鱼,手里的鱼网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鱼,一群人围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争着抢着买鱼回家过端午节呢。我和小舅趁机停下来看看热闹,心里却惋惜网中之鱼失去自由之后成为盘中餐的命运。
“小舅,你看鱼的眼睛好亮呀。”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赏鱼儿,大惊小怪地指着鱼儿对小舅说。“小舅,鱼有翅膀吗?”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我娘。
“娘!”我惊讶地叫出了声儿,一头扑进娘的怀抱,激动地哇哇大哭起来了。
“二娃子乖,不哭不哭。”娘一边轻柔地为我抹着眼泪,一边把我揽进她怀里哄着。娘眼里忍着泪花,索性从她的衣兜里摸出一把水果糖,递给小舅几颗,放几颗在我手心里,接着剥出一颗来,喂进我的嘴里。
我永远记得,娘喂给我的那颗糖是那么的甜,每当我心中有苦的时候,总会思念起它的味道来。
娘看着我,抚摸着我的额头,忍不住掉下了泪来。娘温热的眼泪落在我的脸颊,顷刻流进我的心窝,暖遍我的全身。我抬头看见娘的泪光,闪烁着我们母女重逢的幸福感,娘不怕我瞧见,因而没有掩盖和躲闪。
“姐,背篼让我来背吧。”小舅懂事的接过娘背上的背篼背在背上,走在前面。
娘牵着我的小手往外婆家走着,她粗糙的大手与我细嫩的小手摩擦着,手上的老茧蹭得我的手心发痒。我微微感觉到娘的手在颤抖,那是娘的心潮起伏传递出来的信号,想必娘的心情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愁绪。我不由地再抬起头来,斜斜地望着娘的脸庞,恰巧看见娘的眼泪掉下来,滚落在我的脸颊,热热的润润的。
冥冥之中,我渐渐明白,娘悲伤的时候,她从不让我看见她流泪的样子,只得无奈地把眼泪吞进她的肚子里,以至于我总是看不见她离开我的时候会掉一滴眼泪,娘的心里无不经受着骨肉离间的煎熬和痛楚。
就在这瞬间,娘温柔的目光与我惊悸的目光接踵相撞,我们都看到了彼此因思念之情而渗出的惊喜与无奈。但对娘来说,更多了几分生活的繁重与艰辛,还有那为人妻为人母的重托下的暗自喘息。
我仔细地端看着娘的脸,眼圈黑黑的,似乎和我一样,昨晚也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她的脸被太阳晒得暗黄,看不出一丝血色和生气。两鬓少许的发丝被风撩乱,长长的头发编成两根麻花辫,垂落下来打在胸间,严重下垂的乳房已失去了少妇的丰韵。
看着娘,我心里感到无比亲切、温暖和慰藉,但又不由得自然心生几分怜惜与灼痛感,就像这盛夏的暑热一样灼得我心里发慌。
娘、小舅和我,我们三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外婆家。
对娘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熟悉得如同昨天,亲切得如同娘小时候喝过的乳汁。这里就是娘的娘家,娘出生的地方,娘长大的地方,娘从这里嫁出去的地方,娘与父母兄弟姐妹依依惜别的地方。诚然,这里气息已根深蒂固的植入娘的骨血,牢不可破的嵌入娘的生命与灵魂。
“妈,我回来了。”娘跨进堂屋门槛,热络的叫着外婆。
“哎呀,我的大闺女,你回来啦!”外婆听到娘的叫声,五步并作三步地从厨房里蹿出来,眉开眼笑的迎上来,那是我记忆里外婆最美的笑容。
“玉芬,你怎么又瘦又黄呀?”外婆一手拉着娘的手,一手摸摸娘的脸,两眼直溜溜地打量着娘,心痛地说。
“姐,姐夫怎不来呀?还有大娃子和三娃子呢?”二舅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热络地招呼娘,双手卷起身上的围裙擦着手。
“娃儿爹说,天太热,他在家带着孩子,让我住一晚再回去。”娘稍微愣了一下,淡淡的回答,脸上明显挂着忧郁的情绪,却又极力掩藏着。
“吵嘴了,是不?”外婆一眼瞧出了娘的不乐,关切地追问着娘,又嗔怪我爹。“我都好久没见我那两个外孙女了,也不带来我瞧瞧。”
“阿爸和兄弟们到哪儿去了?”娘连忙机智地岔开了话题。
“他们呀,肯定倒腾下午要用的那些家当去了嘛。”外婆回应娘,娘心里自然明白,外公和舅舅们在准备下午划龙船的家当。
“姐,坐下来喝点水,歇会儿。”六舅妈从厨房里端来茶水,满脸热情地递给娘。
娘坐在板凳上,我连忙跑去睡房拿来扇子,凑到娘跟前,帮娘打着扇。娘把我拉过去,坐在她的大腿上,搂得紧紧的,丝毫不介意额上头的汗水,好像忘记了暑热的天气。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娘,娘脸上洋溢着亲切和善的美丽气息,我怎么也看不够,一会儿摸摸娘的脸,一会儿玩玩娘的麻花辫,一会儿掰开娘的手数数她的手指头,此时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我把娘装进心里,娘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娘和大伙儿聊着天,屋子里的气氛就像这端午的天气,时间过得好快呀,就像永不止息的流水,悄悄地从我们的指缝间溜走。
“阿爸,二兄弟、六兄弟。”娘闻声侧过身去,看见外公和舅舅们回来了,连忙打招呼问候。
“哇,可以吃油条了。”油条的香味在我心里翻腾,我心里暗自惊喜。
饭点到了,所有人都到齐。只见外婆、二舅妈、六舅妈和小舅几个人,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进进出出,一转眼饭桌上重重叠叠的摆满了整张桌子,端午节的美味佳肴就像办酒席一样丰盛,一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我不仅感受到了端午节日气氛的盛大和隆重,而且见证了它作为传统的习俗已飞入寻常百姓家。
听外公说,挂艾草和菖蒲、喝雄黄酒、赛龙舟等等这些传统习俗都与我国战国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有关,人们以这些特殊的仪式祭奠他缅怀他,足见屈原老先生在我国历史上不同寻常的历史地位,并已深入民心几千年。
不单是端午节,农村人对每个传统节日都很看重,或许是他们需要给频繁琐碎的生活来点仪式感,这几乎成为了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就像到了什么时节就种什么样的庄稼,到了哪座山头就唱哪一首歌一样。
外公把雄黄拿出来拆封后,倒进一个大大的斗碗里。小舅抱出来酒罐子递给外公,外公接过去倒出满满的一大碗高粱酒,接着用筷子不停地搅拌均匀,然后每个人的小碗里都倒一点,就连平时被禁酒的小孩子也要破例品尝。喝雄黄酒是传统的端午习俗之一,据说雄黄酒能为人们袪灾除病,让人们逢凶化吉,保人们一生平安。在我的记忆里,每逢端午节,喝雄黄酒都是必经的仪式之一。
“吃饭了!”随着外公一声吆喝,全家人都高高兴兴地围坐上来,香喷喷的热气慢慢扩散开来,烟雾缭绕仿佛人间仙境。
全家人举起盛有雄黄酒的碗,热烈庆祝节日的喜庆与祥和,一边食欲大开地享受着美酒佳肴,一边热火朝天地聊着家长里短,似有一家人“煮酒话桑麻”的味道。
外婆似乎忘记了自己那张嘴巴,一个劲儿地顾着帮娘夹菜,也不时地忙着往大伙儿碗里夹油条,嘴里絮絮叨叨地像断了线的珠子,看着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的,她就心满意足了。在她慈祥的脸上,微笑连同皱纹似乎剪也剪不断。
一顿喜气洋洋的端午饭,在谈笑声中接近尾声,外公外婆把没喝完的雄黄酒端着到处洒,遍及每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就连猪圈和狗窝也没有落下,又将残留碗底的雄黄粉末抹遍我全身,连肚脐眼儿也不放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