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剑顾青山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慕容玉鹿在临死的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的光景,是十二岁那年,在青城山下的河边遇到顾青山时的样子。少年薄薄的衣衫随风翕动,背后古朴的青色剑鞘插着飘缨的长剑,他没有表情,青涩的脸庞有着不符年纪的冷冽。他的船一直飘向山坳的尽头,不知为何,他突然看了一眼岸上的人群,只一眼,玉鹿看清了他的容貌,几缕长发不规矩地飘荡在眉边。

他好年轻。这个名震西南的少年,短短两年间挑战了天山、崆峒、雪莲教、青城几大名派,可这时,他看上去也才十五六岁。玉鹿呆呆地看着,握住慕容听雪的手僵住,慕容听雪低下头看着这个一直活泼好动,从未如此安分的女儿,一丝浅笑浮现嘴角。

少年回过头,突然唱起歌来,清亮的歌声带着悲怆回响在山谷间,和流水一起愈来愈远。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如同悼亡的哀歌,在江与天之间飘得好远,玉鹿听着断断续续的歌声,忽然抬起头看向天上,阴沉沉的云朵布满天空,似乎要下起雨来了。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直到顾青山的船消失在视线里,玉鹿才开始听到周围人的声音。

“这个顾青山什么来头?”岸上看客齐聚,突然有人发问。顾青山和青城山掌门的决斗被安排在观里的青云峰,谢绝了外人的围观,向来江湖决斗都会在不为人知处,一来为了避免伤到旁人,二来决斗需使全力,需避免本门绝学被偷师学艺。可和顾青山的决斗,总让人觉得是为了避免被看到输得有多惨烈。毕竟顾青山的问天剑法从不遮掩,旁人即使看过了,没有秉异的天赋,也很难学会一招半式。顾青山也从不回避,似乎剑法泄露并不是大事,他也从不计较对手选择的地点,无论是闹市还是绝顶,他的剑招往往走不出十手就能让对手束手就擒。

“呸!谁知道,从未听说过这路剑法,只知道启明三年的庚子之祸以后,天下刚刚稳定了不到两年,这个新秀就搅得武林风波不断,到现在他还没输过呢,他简直像是在寻仇!小小年纪锋芒毕露,必被风摧之!”一名负剑的黑衣剑客向着江面唾了一口,语气中不无嫉妒地说道。

玉鹿瞥向那名剑客,小小的拳头突然举起,正要向前,却一把被父亲拉到怀里。“鹿儿,不得惹事生非!”慕容听雪轻声喝止。

“哼,父亲,这人好不知耻,明明大老远过来看人家决斗,还满嘴不屑。您该教训他一下才是。”玉鹿冲黑衣剑客挥了挥拳头,无奈人小身微,连她的话也没有听到。

“鹿儿,行走江湖当敬小慎微,岂能轻视他人?你怎么肯定对方不是高人?这般无礼,怕不是迟早会领到教训。”

“哼,谁敢欺负我,就让他领略一下我的惊鸿剑法,莫说这个蛮子,就是顾青山也不在话下……”玉鹿正指着顾青山消失的方向,自顾说着大话,一阵寒流突然从慕容听雪的心头袭来。

“鹿儿,你记着,万不可在旁人面前暴露你的剑法……尤其是顾青山!我只望你学些琴棋书画,早知你如此顽皮,悔不该教你剑法,回去以后,不得再学!”

“不嘛,父亲,玉鹿知错了。”女孩突然瘪起嘴,放声欲哭,两个丸子头仰起,缺牙的嘴大张开,慕容听雪蓦地一惊,忙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好了好了,为父错了,莫要再哭,莫要再哭……“

玉鹿呜咽的哭声打散了众人,岸边围住的都是特意赶来围观顾青山的决斗,企图学到一招半式的武林中人,眼看顾青山已经走远,又有女童的哭闹,都各自拜别,泱泱散去。

只慕容听雪怀抱着玉鹿久久的矗立岸边,看着顾青山远去的方向,他身后十丈外,一堆着装整齐,手提绣春刀的护卫默然守望着。

“退隐之事不能再拖了,否则祸患将之……”慕容听雪喃喃道,声音微弱到玉鹿屏息凝神才注意到他在说话。


一转眼,六年过去了。

距离启明三年的庚子之祸已经过去了八年。那是启明王朝最后一次国家危难,不过也只是一次寻常的地方匪祸,只是波及了西南四省,匪徒声势浩大,其中不少是武林中的豪强,在短短五年的时间里,劫掠了各大州府,各地军政使臣均被擒,重者全城被屠。朝廷调回了北部的戍边军,围剿近两年,加上无数武林义士相助,才平息了匪乱。而今,已经过去八年了,受过侵害的城市再次兴旺,人们已经淡忘了八年前的祸患。

一起被遗忘的,还有六年前挑战了所有名门大派的顾青山。在他挑战完天下十六门派以后,突然销声匿迹,只给世人留下了天下第一的名目,世人都觉得,夺得天下第一就是他的意图,而他也配得上这样的荣誉。他的剑法被临摹誊抄了数遍,甚至集结成册,练习的人却始终不得要领,甚至常常走火入魔,于是人们开始传说,厉害的不是顾青山的剑法,而是他那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

没有人知道,顾青山的剑法中,真正杀人于无形的,不是剑法,也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人。

同样的招式,没有人能使出他那样精绝的招法。因为他的每一招,往往都是有去无回。寻常人放招,总是留有后手,一击不中,立即回手,再寻他招,但顾青山却是一种豁命的打法,剑招从不留有余地。

烟花三月下扬州。

青石板整齐铺就的宽敞街衢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人们摩肩接踵,卖杂货的小贩叫声络绎不绝,卖糖画的,卖胭脂的,卖绸缎的,卖炊饼的,还有在路边搭台卖艺的武夫,把一根长枪抵在自己咽喉,肌肉虬结的胸膛隆起,他缓慢下压,胡桃木制的枪杆缓慢弯曲,精铁的枪头却无法刺破他的皮肤。

“好!”当枪杆弯曲直到折断的时候,围观的路人爆出轰鸣的喝彩。一直坐在旁边的一个瘦弱女孩急忙端起铁盘,“当当”敲着,走上一圈求赏。

“南来的北往的各位爷,家逢不幸,祖传秘技示众货钱,求大爷给个赏!”武夫高声喊着,女孩的铁盘内稀零零地多了几枚大钱,她不住叩首感谢着,拨浪鼓似的点头。有人把钱洒在了地上,她也忙不迭地蹲下身去捡,生怕被人群踢走。麻布的衣衫有些短,细细的脖颈露出来,一直深入到背心,但她似乎已习惯了,捡起钱来又深深鞠了几个躬,丝毫不在意围观的路人露出的轻佻眼神。

“好功夫呀!”对街的酒楼上,露天的观景栏杆处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俊俏少年,看到武夫的精彩表演,像是看到什么惊绝的艺技一般喝彩起来,旁白的小二被他的喝彩惊了一下,但看他的穿着打扮,虽然简朴,但面料上乘,做工精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打扮,以及他一上来就扔到桌上的一个银角子,更让他诧异。

“这也没吃过什么好猪肉啊。”小二喃喃道。这样的表演在扬州这样的地方,也就只是在街面上耍耍,上不得台面。顿时他对这个少年多了一丝轻蔑。

然而随即,少年从衣袖里拿出了一个十两银锭,在小二突然放大的瞳孔的注视下,高高的抛了出去,嘭地砸在捡铜币的女孩面前。小二差点惊呼出来:原来爷您好这口啊,我也有祖传的绝技给您表演一个呀!

蹲在地上的女孩被这突然掉落的银锭吓了一跳,待看清后,喜出望外地赶紧拾起来捂在胸口。那武夫见如此,立马抬起来头看向少年的方向,作了一个深揖。却是一个年纪并不大中青年,头发紧紧束在脑后,面庞紧致,孔武有力。“多谢少侠,打赏之情,没齿难忘!”他道。

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街道,围观的人群齐齐望了过来,突然惊讶到这个少年的清秀白净,俊俏的五官,细长的眉毛,肌肤似吹弹可破。少年倒不好意思了,向他挥了挥手,随即坐到了内厢。

小二适时端了一碟小菜摆上,“这是小店送给阁下的菜肴,不知道少侠可还满意?”小二说完,心满意足地后退一步。虽然自谦为小店,但醉花楼名满扬州府,往来旅客无人不知。

小二正等着被夸奖,谁知少年只是用筷子挑拨了一下菜肴,随即蹙起了眉,“色泽是差了一点,不过味道似乎还算纯正,勉强能吃。”小二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

“听口音阁下似乎不是扬州人士?不知来扬州所为何事?本地宴席酒楼小的具皆了然,不知阁下喜欢什么口味?”小二说着,语气中多了一丝阴阳怪气,硬挤着笑容说道。

“啊,我啊,我来追一个人。”少年似没发现小二的语气变化,说道。

“追一个人?哦,阁下是在找人吧!可否告知小人具体明细,看能否帮到阁下一二?”小二盼打赏的心不死,继续追问道。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少侠放下筷子,看着小二欣然一笑道。

“在哪里?”小二一愣,问道。

“就在这里!”

“在这里?”小二环顾四周,此时正是上午,酒楼的食客并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三两桌客人,各自攀谈着,且都隔着七八桌的位置,目之所下,只有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趴在板凳上,头埋在肘间,看不清面目,除此再无旁人。“阁下说笑了,眼下没有其他人,阁下总不会是来找……”“我的”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少年突然一指他身后,“对,我就是来找他的,顾青山!”

醉鬼不为所动,似乎已经醉到天昏地暗。倒是小二一颤,“谁?顾青山?阁下莫不是也喝多了,这人怎会是顾青山,他日日清晨来此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打烊才走,比我还勤快,他怎会是顾青山?”

“他是这月才来的吧?”少年道。

“对,有半个月了。”小二略一思考,答道。

“那就对了,我追了他半年了,从西域一直追到东瀛,又追到汴京,然后又追到这里来。”少年一拍大腿,凌然道。

“阁下和这人莫非有血海深仇?“小二还是不相信这个醉鬼是顾青山。

“不是,我没见过他。确切地说,他没见过我。”少年一挑眉,微微一笑。

“哦,那我明白了——你确实喝多了。”小二说着,摇着头悻悻退了下去。

趴在凳子上的醉鬼突然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随即巍巍颤颤地抬起了头,看着少年。他胡子拉茬的脸上满是沧桑,让人看不出年纪,眼中满是血丝,他盯着少年看了许久,才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一样,偏支倒斜地坐了起来。少年才看到他的手中还拎着一只酒壶。

醉鬼突然一脸沮丧,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咧开嘴,十分悲惨地对少年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追我?”

“那你为什么跑?”

“你带着一大帮子人追了我几万里路,整个武林都传遍了我杀了你全家,我不跑,等着被你宰了吗?”

这个答案让少年愣了神,但又没发现哪里不对。“可你是顾青山啊。你就是不跑,我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顾青山已经死了。”醉鬼冷冷地说道。“现在这个人只是个寻花问柳的废物。”

“死了?谁杀的。”少年愕然,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我!”醉鬼被他气到,没好气地说道。

“混蛋,你居然敢杀顾青山,拿你的命来还!”不知从哪里抽出玉白的长剑,少年胡乱向酒鬼劈了下去,这一剑让酒鬼慌了一瞬,旋即伸出两指,凌空夹住了长剑,又用力一别,长剑登时两断。少年被震得倒退出去,急忙向后扑出去,却扑到一堵软软的墙上,待他看清,却是一个肌肉丰硕的胸膛,少年兀自脸红了起来。

“这……少侠脸红什么?”来人愕然,伸出环抱的双手不知所措地空悬着。竟是街上卖艺的中青年,他带着那个瘦削的小女孩来到了楼上,正想要当面感谢少年,刚走到少年的桌前,却看到少年向他扑了过来。

“防冷涂的腊!”少年大喝道,或许是少年的缘故,声音并不浑厚。

“啊?防冷……”没空思考当下正是春三月,扬州暖阳似火,中青年把少年往后一护,催拳迎上了坐在桌前拿着酒壶纹丝不动的醉鬼,“少侠稍息,待我收拾了这腌臜的小人!”他使的是一路八极拳,拳风凌冽,牵一发而动全身,足有一百五十斤的壮汉像是一支箭似的飞了上去。

“等等!”少年惊呼道。

“少侠莫要担心,在下拳下有眼,不会伤人性命……”话音未落,中青年如风中落叶般凌空飘了回去。醉鬼仅是一掌,化掌为剑,便切中了武夫的中门,将他挥了出去。

“不是啊大叔,我是说我们打不过他的。”少年扶起地上的武夫,“我知道了,你是在诓我,你就是顾青山,除了顾青山,没有人有这么厉害的武功!”

醉鬼抿了抿嘴,似乎开始有点怀疑自己,良久,他白了少年一眼,“我没有诓你。”说着,他继续倒了一杯酒,一饮而下。

武夫见两人似不是生人,明白了是一场误会。随即把身后的小女孩拉到面前,“快,给官人磕头,刚才他给的打赏,够给你买两个月的药材了!”瘦弱的女孩听完便立马下跪,却被少年挽住,“别了,我也是看你一身好功夫实在难得,怎么不投身武行,做个镖师或者官差?街头卖艺能赚几个钱呢?”少年蹲下身打量着女孩,女孩面黄肌瘦,发丝泛黄,虽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但体态却似重病缠身。

“实不相瞒,在下名叫穆城,原本是镇远镖局护镖的镖师,常年在外走镖,无奈前月家乡生了瘟疫,全族鸡犬无留,只剩下这个年幼的妹妹无人照看,她又患有顽疾,在下只得带在身边,在街头卖艺为生,为她赚几个药钱,眼下正在为明日的药钱发愁,少侠的赏赐实在是如降甘霖,特来感谢……”武夫抱拳,喟然道,又深深向少年鞠了一躬。

“哎呀,几个小钱,不足挂齿,小妹的病要紧。”少年摸了摸女孩的头,见她着实可爱,只是不善言语,随即从腰带上摘下一个白玉的吊坠,上刻一只白豹,他将吊坠放到女孩手中,又把女孩的手指捏合握住,“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清雪,小妹名穆清雪。”见女孩不答话,穆城连答道,扶住女孩的肩使她下跪,“还不快谢过官人。”

“谢官人。”清雪的声音微弱而病态,令人一阵心疼,少年赶忙扶起她,又捏了捏她的脸。

“不要客气,既然相识就是缘分,我在这扬州城也没有亲人,今天认识了穆大哥和清雪,今后就是朋友了。”少年咧嘴一笑,颇为高兴。

“哼。毛头小子,轻信他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旁的酒鬼头也不抬,兀自斟酒。

“你说什么?!”穆城怒火冲天,攥起了拳头。少年却一把拦住了他,“穆大哥,别管他,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要跟他谈。”

穆城瞪了酒鬼一眼,随即拉起穆清雪的手,向少年拜别。“要乖乖吃药哦。“少年向清雪挥手,做了一个鬼脸。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一脸邋遢相的酒鬼问道,他自顾自喝着,好似世间一切都不在他的视线里。一种悲凉的感觉萦绕着他,他举起酒杯,似乎是在向谁邀约,而后一饮而尽,可惜总也醉不倒。

“我想让你去救一个人。”少年坐到酒鬼的对面,缓声道,“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

“不救。”没等他说完,酒鬼便回绝道。

“可她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少年似乎要哭了,“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全天下我想不到第二个可以帮她的人了。只有你,顾青山。”

“连藏剑山庄的掌上明珠,慕容玉鹿也不行?”酒鬼的问题让对面的少年一怔。

“你认识我?”他问道。

“不认识。是你告诉我的。”他淡淡地说道。仍没有抬头看她。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了?”疑心自己说了梦话,少年拍了一下自己张大的嘴。

“能带着一支队伍把我从蜀中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追到东瀛,最后追到扬州,这样的行为,不能说是执着,只能说是任性!如此任性的人,天下只有两个,一个是皇宫中的太娥公主,只是她已经五十岁了,只怕不会对我有兴趣,另一个,就是藏剑山庄的玉鹿郡主。藏剑山庄的庄主慕容听雪,有一手从未展露过的绝妙剑法,我曾经传书求战,但那时慕容听雪已经金盆洗手,无缘会见。那以后慕容听雪的精力就花在了如何攀附皇家的权贵上,曾经把自己的女儿送到皇宫中和太娥公主作伴,这个刁蛮的少主却深得同样刁蛮的太娥公主喜欢,被赐为郡主,赐了一块敕匾和一把白玉剑,有生杀夺予之权。你刚才砍我的那把剑,就是白玉剑。”顾青山淡淡的一席话说得玉鹿哑口无言。看了他半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蹦了起来——“你明知那是公主赐我的白玉剑,还给我折断了!”

“那又怎样?”顾青山无所谓地挑挑眉。

“是啊,那又怎样,我还是不能解救我最好的朋友。”玉鹿一下泄了气,闷闷不乐。

“那又为何找上我?”

“因为你是顾青山啊!天下第一的顾青山!如果只是寻常人,我当然可以自己解决,可这次遇到的,是恭亲王。”

“顾青山只是一介凡夫,并非天下第一,如何去惹亲王的大驾?只怕你是找错人了。”顾青山摇摇头,仍然自顾自喝着酒。

“可是那个朋友,是惊鸿。她也是你的朋友,不是吗?”玉鹿急切地说道,“她被恭亲王看中了,要娶她进门做妾,我不想让她进入王府,以后都见不到了。”

顾青山的斟酒的手突然静止,眉目深深地紧蹙起来,良久,他又倒了一杯酒。他喝了很多酒,整个人也像是一坛酒了,酒气熏人。

“惊鸿……朋友?”顾青山喃喃道。

“是啊,她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她见过最像大侠的人,你在听风阁观舞的时候,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起哄,只是安静看着,说你唱词的时候从不荒淫,弹曲的时候从不乱调,她说你是武林中最干净的人。”

“那又如何呢。惊鸿于我,只是萍水过客,青楼春水,何其繁多,谁在乎这一点?”像是在说服玉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顾青山摇着头,声音苍白。

“算了,当我看错了人,哼!你不帮我,我就自己去!我用白玉剑,去把他们都杀了,这样惊鸿就不会嫁进去了。”

“她嫁入王府,也不见得是坏事,何必呢。”

“那个恭亲王都七十岁了,王子都有十三个了!惊鸿那么美,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朝夕相伴!”玉鹿怒吼道。顾青山没有再说什么,却又无法再饮酒,兴致阑珊后,顾青山起身,拿起了身旁的青色长剑。

“顾青山,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在找什么吗?”玉鹿突然问道。

“什么?”顾青山一愣,走出去的脚停住,玉鹿突然看清了他的样子。顾青山年纪并不大,他才二十二岁,却像是四十四岁一样沧桑,他一定经历了数不清的磨难和痛苦,才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在他满脸胡茬和疲惫的神色下,是一张清癯凌然的脸。

“天下人都说顾青山打遍天下门派,是为了做天下第一。”

“难道不是吗?”顾青山苦笑一下,道。

“不是的。从我十二岁在青城山下遇到你,听到你唱歌,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做天下第一。”玉鹿摇摇头,黯然说道。

顾青山从没有那么认真地看着她,良久,他从怀中摸出一支青色的玉瓶,“你说,我究竟是在寻找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



暗香涌动的暖阁里,琴声嘹嘹,夜色下的运河上画舫往来,烟花绽放在空中,繁华热闹的景象。

女人轻柔的笑意如同江上的烟波,素手拨动的琴弦,如同十条游鱼在池底嬉戏,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她弹着一曲西江月。

顾青山坐在窗边,他拔出自己的青色的剑,用指节弹着剑刃,发出有力的和鸣。少年举头高歌。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

一曲作罢,一曲又起,烟云楼下,聚集着迁客骚人,他们安静听着楼上的琴声和唱,不知是谁在楼上和惊鸿合奏,但他们知道,这样默契的合奏,一定是有着极深的情谊的人才能呈现。

歌罢,惊鸿的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拿起香巾轻拭,突然莞尔一笑。“真是酣畅淋漓啊顾先生。”

“是。”顾青山微微颔首道。此刻他已经换上了一件新的绣金白袍,胡须剃的干干净净,修面师细心扎起的长发束在身后,显得面容刚毅而英俊。

“有劳您来一趟,其实,不是太大的事情。是玉鹿那孩子,太紧张了。”惊鸿离开那张琴,姣好的面容上,只有十分的平静。“其实我也年长了,还能在烟云楼这样的地方待几年呢,能嫁到王府,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其实我来,也是想确定一些事情。”顾青山长剑入鞘,端坐在对面的几凳上,和惊鸿四目相对。

“先生请讲。”惊鸿提起镂金酒壶走到顾青山面前,将他的杯斟满酒,轻声说道。

“玉鹿郡主和你似是旧相识?”顾青山端起酒杯,问道。

“是。我认识玉鹿,其时她仅三岁,慕容庄主府上设宴款待嘉宾,我受邀献舞助兴。”

“那以后,你又多次前往藏剑山庄献舞。”

“是,承蒙慕容庄主赏识。”

“真是红颜知己。”顾青山微微点头,淡然道。

“先生说笑了。那之后,倒是和玉鹿逐渐熟悉了起来,她很调皮,经常摔破皮,我遇到了,就会给她包扎,调理伤势,有时也带一些小礼物过去,都是扬州城里常见的小玩意。”她说着,眼里突然多了一丝警觉,“不过,先生又怎会识得玉鹿?”

“不过是前日偶然遇到而已。”顾青山不为所动,神色中没有一丝变化。

“先生还想知道什么?”

“那恭亲王已经七十岁了,行将就木,怎么突然想要纳你为妾呢?”

“有权势的人都是如此,看到一点好的东西,就想要据为己有,世道不都是这个样子吗。”惊鸿缓缓说道。

“可你年轻时就已入过王府,怎会等到如今徐娘半老,才想起要纳妾?”

“顾先生……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人知道的太多,是一种烦恼。”惊鸿看着房间中央的线香,香烟飘荡,氤氲在屋里,像是一团云凝聚着,她的神色变得落寞,举起酒杯遥敬顾青山。

“哈哈,深以为然!”顾青山大笑道,高举杯子,饮尽了杯中的桃花酿。旋即,他起身,推开了窗户,窗外明月高悬夜空,江上烟花四射,“如此良夜,惊鸿小姐,可有兴致到江中一游?”

“悉听尊便。”惊鸿做了个福。

教坊的小二掌着灯将两人送上船,又送来糕点和酒盏,顾青山扔出一枚玉佩,挥手示意他们上岸。小二鞠躬打揖,生怕坏了客人的好事,连忙回到了岸上。

“现在你可以讲了。”待船行到江心,顾青山望着岸上的火树银花,说道。“房间里潜藏着的人,是什么人?”他问道。在烟云楼上饮酒时,他感知出了至少三个监听者,在屋顶和帘后听着他们的谈话。

“是王府的探子。”惊鸿说道,“他们无时无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顾青山回头看着惊鸿,用一种不可置疑的眼神看着她。

“是的。上次受邀去王府演奏,无意间在恭亲王的内府听到王府的世子谋反。”

“谋反……所以,他们要让你进王府……除之而后快。”顾青山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事情竟然比他预想中更加复杂。

“是,而且名正言顺,我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所以干脆不说,认命了。”

“……”

“那么关于玉鹿郡主呢。”沉默片刻,顾青山又道。

“先生指什么?”惊鸿不解道。

“你其实,是玉鹿的母亲。”顾青山坚定地说道,一字一句的,随着的他每一个字吐出来,惊鸿的瞳孔都随之放大一圈。待顾青山说完,惊鸿反手探入身后,竟从红色长裙下拔出一把剑!剑锋直指顾青山。

“这是连玉鹿也不知道的秘密,你又怎会知道?!”她惊呼道。

“我不知道。”顾青山摇摇头,喟然道。

惊鸿的剑僵在半空,她的脸上一瞬间愀然闪过惊慌、讶异、恐惧,各色的神情,最后终结于一种深深的不甘。

“你诈我?”明知这把剑在顾青山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惊鸿缓缓松开了手,长剑掉入江中,激起一阵浪花。

“我只是第一眼见到玉鹿郡主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了你,很像。其次,你在说起玉鹿的时候,非常的……慈爱,这是母亲对子女才会有的情绪。”顾青山笑着,奸计得逞的灿笑。

“但你非常确定。”

“这是装的。”顾青山看着惊鸿,用一种无害的表情。

“……”

“你会帮忙吗?”良久惊鸿黯然问道。

“惊鸿小姐的顾影舞天下一绝,上次见过以后过目不忘……只是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一睹那样的舞。”顾青山答非所问。他看着江岸在眼前涤荡,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他的眼神空洞,分明已经被回忆拉回了很远。

“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那样舞一曲。”惊鸿接道。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看向顾青山,“其实先生接近我,也不是为了看我的舞蹈吧。”

顾青山一怔,侧目转向她。

“先生接近我,是因为我以惊鸿的名字名满南部,说句不自谦的话,即使是在盛京,惊鸿的名字也还有人流传。先生是因为这个才找到我,因为我的名字,和先生在找的东西一样。”

“如今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找什么。”

“先生忘了,我提醒先生。你在找一种名为惊鸿的剑法。不是因为这剑法多么高绝,而是因为庚子之乱中,先生的师妹死于这种剑术之下。但仇人销声匿迹,于是先生找遍了天下名门,想找到剑法的主人,但一无所获。”

那以后,顾青山变得意志消沉,买醉度日,他的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鞘了。

“我们今晚,一定要如此相互伤害吗。”顾青山回过头,苦笑着说道。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着酒壶把酒灌进嘴里。

繁荣的,有过无数诗词歌赋形容过的扬州城,随着生生不息的江水蜿蜒绵长地延伸出去,江岸上的人们热闹地生活着,摆摊设店,携妻挈子,游园赏灯,似乎痛苦永远不会降临到这座城池。

这样简单易得的幸福,有些人却从未拥有过。

忽然,顾青山再度唱起歌来,悲怆的声音响彻在大江两岸,与岸上的热闹格格不入,却又隽永绵长。在他的身后,惊鸿安静地听着,泪珠从双颊滑落,胭脂也被冲散,流入江中。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

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

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



“你答应帮忙了?“

“嗯。”其实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顾青山突然想起那个人临死的时候,说保护好自己,但是自己却撒手,抛下了他。“事成之后,我们尽快离开扬州。不要再回来。”他说道。

“好!”

玉鹿已经换上了女装,顾青山几乎可以完全确认,她就是惊鸿的女儿。但这个秘密他不会讲,没有必要的事端,他一向不沾惹。

“我们准备怎么做?”玉鹿摩拳擦掌。

“打进王府去,把他们全杀了!”顾青山道。

“哎呀,我只是开玩笑的。”想起自己说的话,玉鹿突然脸红起来。

“今晚三更,我进王府去,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惊喜。”顾青山说道,此刻他已经换上了黑衣,坐在客栈的桌前等待天黑。

“带上我啊!我要给那个糟老头子一点教训,哼,一把年纪快要入土了还想吃嫩草!”玉鹿跃跃欲试道。

顾青山沉默了,王府高手众多,玉鹿不会武功,带上她只会碍手碍脚。他计划是到王府留上一封书信,当然,留在王爷的枕边,和王爷心爱的汗血宝马的头放在一起,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更重要的是,顾青山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他十五岁的时候纵横江湖,但也只是将对手打败,从不取人性命,这也是他收手后没有仇家上门的原因。但是此刻,他已经没有那么自信了。

这把剑已经很久没有出鞘,就像一个画师,已经很久没有作过画了。天赋很久不用的下场不是升值,而是过期。顾青山深深的明白这个道理。

他没有信心能够从高手云集的王府全身而退。

“不行。恭王府豢养着一帮死士,时刻保护着恭亲王和世子们的安全,这些死士日夜训练,轮流上阵,恭亲王的卧房,只怕有不下四名死士彻夜守护。”顾青山按住玉鹿的肩,让她安静下来,缓缓说道。

“那怎么办?”玉鹿有些慌了神,看着顾青山。

“我自己去,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当作没事发生,回你的藏剑山庄去。”顾青山语气沉重地说道。他只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他唯一值得信任的伙伴。

“不!”似是怕了,玉鹿满眼恐慌,“你一定要回来,大不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我回去,叫我爹爹来,他一定有办法。”

顾青山暗自苦笑,心想到你爹爹入赘到慕容家,连姓名都改了,怕是对旧情人也无可奈何了。

……

入夜。顾青山潜入恭亲王府。偌大的王府居然堪比皇宫,内部构造极其复杂,光是园林就有七八处,明哨暗哨不计其数。

在找到恭亲王的卧房后,顾青山从屋顶打开一个小洞,探听内部的动静。听桥的功夫运用到极致,能感知到屋内有几人的呼吸。

恭亲王人到晚年,竟格外贪生,屋内竟足有八名护卫潜藏在各处。顾青山顿感棘手,他已经从马房顺便提来了汗血宝马的头颅,此刻打包在身上,但硕大的头颅如何和书信一并放到枕边却成了难题。

顾青山拿出一支香薰,投入到了屋内的暖炉内。片刻后,悬挂在屋顶的护卫逐个跌落在地,屋内毫无动静。顾青山系紧面罩,跃下屋顶。

“这采花大盗的迷迭香还真好用。”顾青山暗自称赞,走到床边,却看到胡须花白的老人搂着豆蔻年华的少女,正蒙头大睡。他放下马头和一张书信,再次跃上房顶。但此刻,房顶已经有人在等着他。

“鼎鼎大名的顾青山,竟也行这等苟且之事,不怕叫江湖人不耻?”白衣老者背手矗立着,白发须然,筋骨清癯有力。

“阁下如何知道我是顾青山?”顾青山环顾四周,没有人来,足见这名高手有自信能独自拦下他。

“人或许不认识,但这柄青剑,打遍江湖无敌手,又谁人不知?”老者捻须缓然道。

“哦?既然知道这把剑的厉害,那你的剑呢?”

“既然知道这把剑的厉害,又何必比剑?世人皆道顾青山天下第一,可老夫看来,不过是凭着神兵利器而已。”

“那阁下是要比拳脚?”顾青山放下剑,同样背手而立。

“通臂拳,凌云。”老者伸出双手,攥拳前迎。

“原来是大内第一高手,凌云老先生。”

“不敢,接好了,这招九龙探渊,小辈!”凌云喝道,欺身向前,双拳如钢锤,带起阵阵罡风。

……

顾青山拾起地上的剑,拍了拍肩上的灰尘,环顾四周。也不知是凌云过于自信,还是想独吞功劳,抢得天下第一的名头,总之他竟然没有召集任何人来围攻。

在这场比斗中,凌云的拳法凌厉,招式连绵不绝,毫无破绽可言……可俗话说拳怕少壮,顾青山凭着耐力和似乎源源不绝的力气,硬生生扛住了每一次对轰,并在耗尽了凌云的力气以后,一拳打穿了他的胸膛。这个老人到死都没有明白,为什么顾青山毫无章法的打法,漏洞百出的攻击,会如此有力,并且无法招架。

世人总是想不明白,顾青山厉害的不是剑法,也不是剑,而是顾青山的人。准确地说,是人的信念,矢志不渝,豫让豁命的信念!



顾青山跃下围墙,看到玉鹿焦急的身影,她的身后,站着那个卖艺的武夫,穆城。看到顾青山出来,玉鹿大喜过望,猛扑过来,一把抱住了顾青山。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们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两个时辰了,你再不出来,我都要冲进去了,要不是穆城拦着我,我早就进去了,哼哼。”玉鹿兴高采烈地说道。

“整整两个时辰?”顾青山狐疑地看着穆城。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眼神,穆城也一挺胸膛,怒目注视着他。

“哎呀,你们不要一见面就火药味这么浓,穆城是我叫过来的,我怕万一需要帮手,我们人手又不够。”

“多来一个人,人手就够了吗?”顾青山说着,四下张望几下,随即不再说话,带着两人隐入了黑夜。

第二日,恭亲王身体抱恙,取缔纳妾事宜的消息便传遍了扬州城,众人都为云烟楼的惊鸿感到幸运,而还有一件传遍武林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就是大内第一高手被人乱拳打死在了扬州城,为此甚至惊动了京城的锦衣卫。

两日之后,玉鹿在云烟楼设宴,和惊鸿话别。顾青山坐在一角,看着眼前的两人嬉笑,他只是默默的喝酒,惊鸿偶尔瞥到他的目光里,暗藏着担忧和期望。

顾青山什么也没说。

“玉鹿,你不是说在扬州城还有朋友吗?明日就要走了,怎么没有叫他们一起过来?”惊鸿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叫了叫了,穆城大哥去医馆接清雪去了,马上就赶过来。虽然人还没到,但是人家已经送了好酒过来哦。”说着,玉鹿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顾青山正在喝着的一坛女儿红。

“原来这酒是你朋友送的吗?我是说没有见过呢。”惊鸿嫣然一笑,虽说着话,但目光一刻不离开玉鹿。

“香矢的味道。”顾青山突然说道。

“什么?”玉鹿和惊鸿一愣,似没有听清顾青山的话。

“我是说你新换的香,有香矢的味道。这种香有安神的作用。”顾青山看着惊鸿,微微一笑,但随即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我没有换香。”惊鸿错愕地说道。

顾青山看着眼前的杯子,杯子是空的,里面的酒已经被他喝干净了。

一支劲弩从对面的房间飞进云烟楼中,穿破窗纱,飞过顾青山眼前,扎进了惊鸿的胸口。

顾青山已经无法动弹。他闻到的香矢味道来源自酒中,这种香料用在熏香中有很好的安神作用,但如果下在酒中,除了会让酒有别样的香味以外,还会催生出巨量的麻痹剂。

玉鹿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只是惊讶着,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似乎那支箭射在了她身上。惊鸿低头看着胸口的箭矢,缓缓倒下,她的血染红了雪白的舞裙,又染红了地上的羊毛地毯。她伸出手抚摸终于哭出来的玉鹿的脸,她嚎啕大哭着,又茫然不知所措。

“鹿儿,别哭了。叫我……叫我一声妈妈好吗?”惊鸿声音轻微,却无尽温柔。

“妈妈,妈妈,你别死,别死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玉鹿慌张地捂着惊鸿的胸口,使劲把她搂在怀里。

“顾先生,很遗憾……不能再为你跳那只舞了,顾影……惊鸿顾影,多美啊……”惊鸿看着坐在桌边一动不能动的顾青山,他的长剑依靠在桌前,但他只是面目狰狞地挣扎着,“快走!”他终于挤出这两个字。

但已经迟了。

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踏破门墙,冲了进来,他们的帽檐下警觉的双眼四处扫视,确认没有威胁以后,他们让开一条路,从门前走进来的,是穆城。

“怎么会这样,你们说过不杀他们的!”穆城看着倒在地上的惊鸿,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杀人?你们的画像已经贴在了城门头上,不杀人,谁去结这个账呢?”穆城的背后,走出来穿着锦袍的世子。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屋里的几人,“好,天下第一的剑客今天被我抓住了,以后这天下第一的名头,怕是要归我了。”

“是你!是你出卖了我们!”玉鹿看着穆城,惊吼道。

“不怪他,前夜打更的更夫在王府外发现了你们,是他的检举才让我们找到了穆城,当然,为了他的妹妹,他也愿意再供出几个同谋。”世子似笑非笑的语气缓慢而阴沉。

“无耻!无耻!无耻!”玉鹿抬起头来,满眼的怒火,她看到桌边顾青山的剑,竟然拔了出来,挥舞起来。

惊鸿剑法。她的招式映入眼帘,翩若游龙,宛若惊鸿,这就是顾青山找了八年的惊鸿剑法。顾青山看着一个个锦衣卫倒在玉鹿的剑下,动弹不得,但神色复杂。

是了!他想到,惊鸿剑法和惊鸿无关,却和惊鸿的旧情人有关,那藏剑庄主本不叫慕容听雪,他是庚子之乱的祸首,崔秋山!八年前,崔秋山带着匪徒袭击山门的时候,门派教徒尽数被屠,若不是远游的祖师赶回来救下了根基最深的顾青山,问天剑法也就就此失传了。

而他一直在找的仇人,就是慕容听雪,在找的剑法,就是此刻玉鹿所使的惊鸿剑法!

玉鹿的招式不甚精通,但惊鸿剑法颇为巧妙,在玉鹿的手上也灵敏异常,几招下来,十余名锦衣卫尽数倒下,眼看玉鹿力竭,王府的世子蓦地挥剑,一剑砍断了玉鹿持剑的手臂。

“不要!”却是穆城惊呼起来,他挥拳冲向世子,仅一刹那的光景,他身后的锦衣卫两柄快剑已刺穿他的胸膛,显然是一开始就在提防着他。

“对不起,我以为……会没事。”临死的一刻,他跪倒在玉鹿的身前,悄声说道。

玉鹿的眼中只剩下惊恐。地上惊鸿的眼神已经涣散,她看向顾青山,而顾青山原地坐着,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青山,顾青山,好名字。”世子念着他的名字,“可不要随便动真气,没有意义的,只会加速你爆体而亡!我给你下了致死量的药,别指望还能站起来了……现在,来看场大戏吧……”他一挥手,身后两个锦衣卫放下刀剑,脱下了自己的衣衫。

“不要,不要!顾青山!顾青山!”玉鹿惊叫着,竭力后退,可云烟楼狭小的空间已经退无可退,锦衣卫抓住她的腿,把她拖到房间中央,然后撕开了她的衣衫……

顾青山一点点地失去意识。他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带着名叫殷青的师妹修炼剑术,他修习纯阳至刚的问天剑法,师妹修习纯阴至柔的辟水剑法,两人的招式相辅相成,合而击之,则能挡强于自己数倍的强敌。他一直很喜欢这个善良可人的师妹,总幻想着有一天长大成人,可以娶她过门。庚子之乱的时候,他已经十四岁,再过两年,就可以娶妻了,可就在那场祸乱中,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一把剑。顾青山闭上了眼。

“顾青山!顾青山!顾青山!”他再次听到了呼唤。顾青山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抬起手,他已经睁不开双眼,彷佛已经睡去了。

顾青山!

顾青山!

顾青山!

……

一声声的,不断地呼唤。

也罢,就此陨落吧。顾青山的名字,当再保护一次心爱之人。

抬起的手突然飞速划动,在自己胸前的穴位逐个击打,劳宫、内关、曲池、合谷……爆血!

顾青山突然暴动起来。他没有剑,挥动的手却比剑更加锋利,他每跨出一步,周身的一个穴位便爆炸开来,像是被火器击中,他浑身是血,在人群中如同猛鬼一般来去穿梭……

击杀了围住玉鹿的锦衣卫,顾青山忽然岿然不动,他看不见,但听得出来,还有六个人,但他只剩五个穴位了,围绕着心脏的五个穴位,他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他突然唱起歌来,断续的声音悲怆而哀伤。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他动了起来,锦衣卫的刀剑向他劈砍过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回避……他已经听不到刀剑挥砍带起的风声了。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他的耳朵被削落……大腿被砍中了一刀……他的手掌被齐根斩断,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但他仍然穿梭着,舞动着,所过之处,敌人尽数倒下。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最后一击,他断开的手直插入了世子的胸膛。与此同时,他的胸口砰然炸开,像是被点燃的烟花,升入了夜空。

报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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