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笑起来很温暖,但从那天开始我好像就没有真正笑过。”
北京街头喝得烂醉的人不少,但是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的我,只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句。
我回头。是几个粘在地上摇摇晃晃数酒瓶的红脸小青年。我觉得,我是听错了,说这话的,记忆中明明是一个失态的中年大叔。
大叔说过,他喜欢夏天,因为夏天特有的景色。我问过他,什么是夏天特有的景色,他只是摇摇头,咂半口茶,闭目养神。
眼光却偷偷往街上瞟。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了一群超短裙and热裤的青春少女,不禁感叹大叔也是性情中人。
还没来得及调侃,大婶的扫把就挥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打在大叔的脊背上,在汗衫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褶皱。
“叫你带坏小庄...还看还看?啊?打瘸你只脚信不信?”
对我来说,大婶的南方女人特有的喊骂声也是夏天特有的景色。
我抬起头,伸手摇晃着泻下的月光,想起此刻在深圳的大叔。我在街边的便利店买了瓶燕京,开始思考,北京的月亮,会不会比深圳圆。
大叔的奶茶店就在学校门口,虽然只有珍珠奶茶双皮奶西瓜汁,生意仍然十分火爆,经常是学生们围堵在点餐台旁,挥着手中颜色各异的纸张。
“一杯双皮奶”
“西瓜汁西瓜汁,老板快一点”
“一杯西瓜汁,好吗”
生意好,大叔的脸色反而像是出席葬礼一样严肃,并且时不时回头看几眼手忙脚乱的大婶。起初我以为是大叔嫌大婶生产效率低下,说重了怕被家法,只敢眼神督促。后来跟大叔喝茶的时候,我提起外婆的肝癌。他那个时候回头看了看大婶
“我老婆,也是癌症”
我才知道,大叔的脸色并非出席葬礼,而是等待着一场肯定会到来并且随时可能到来的葬礼。
我学大叔咂了口茶,偷偷地瞄了眼大婶,不再多言。
音乐社的社团活动总是拖到很晚,基本上每天都要敲敲打打地到教学楼只剩一两个人影的时候。我放了学,也不着急着往家里走,大叔也不着急着关门,那就正好赶上去奶茶店,放松地在门口的椅子上坐开,跟大叔和他的朋友们扯扯谈喝喝茶。
大叔的朋友们话不多,但都很有趣,在这里,我们不谈政治不谈时事,这些都太严肃,离我们太远,我们也不扯邻里街坊的绯闻,这些太俗,离我们太近。其实也不是非聊些什么不可,只是想坐一坐。
大叔起身去做奶茶的时候,他们就会跟我八卦一些他高中的黑历史,然后心照不宣地朝大叔挤眉弄眼。大叔常常是一脸茫然地盯着突然爆出笑声的我们。
“小庄啊,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提喝酒啊。”
“我的妈,对,这个是真的不能提。”有人附和。
的确,在这里读了将近三年书,从没有在哪个排挡看见过大叔抡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至于为什么,我不想了解。但是,大叔,也并非没有喝过酒。喝过,就一次,大婶去世的那一次。
那天放学,奶茶店门口紧闭。我敲了会门,也没人应声,只好讪讪归去。次日,依旧是紧闭的门,我慌了,打电话给大叔,但接电话的是另一个男人。
“喂,你是他的家人吗?麻烦来我们酒吧帮他把钱付了好吗?”电话里夹着一些哭声。我没多说什么,喊上几个人,打车赶过去捞他。
把大叔抬回奶茶店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可以听见喉咙里闷着的低低的鼾声。奶茶店往里走有个小门,小门里就是大叔的住处,不大,但是该有的都有。打开灯,把大叔安置在床上以后,我开始扫视这个房间。很整洁,四周都很干净。大叔才没有这么爱干净,遇到大叔这种人,大婶得花不少功夫吧。我坐在大叔床边,叹了口气。
第二天,大叔失踪了。 起初我以为他又跑去喝酒了,但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他都没有回来。
奶茶店因为租金问题被强拆,放学后的我也开始无所事事,所以经常跑去其他奶茶店跟老板套套近乎,扯扯谈,但全然没有跟大叔喝茶那样痛快。
大叔走后的一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装上行李从中国的最南端出发,向北。直到我上了火车,才想起要去看看奶茶店的遗址,但也只好作罢。但也是直到我上了火车,家人的电话才打来。家人说了很多叮嘱的话,还有一些现状,但是从头到尾,我只听到一句。
“你们学校那家奶茶店好像回来了。”
好。
那有机会,再去尝尝吧。
我回去看过大叔一次,大一暑假。大叔看到我的时候热泪盈眶,嘴里不住地念着什么,走进一听,才听清楚是大婶的名字。
“老婆,小庄来了。”
大叔跟我聊了很多,比如这一年来他在乡下的生活,比如回来的理由。也不是非回来不可,就是想回来了。他说。
大叔以前不提往事,如若是我硬要他讲,他也只会回头对正在忙的大婶笑笑,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那次他跟我说了很多。我才知道,大叔和大婶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我也才知道,大叔曾因为喝酒胡闹,害得大婶流产。那个夏天,有很多穿超短裙和热裤的青春少女从店门前走过,但是大叔只是咂口茶,闭上眼睛。我问他是在想大婶吗。他没说话。
大叔跟我说,他们高中的时候。他不喜欢说话,不喜欢笑,因为他的牙齿不好看。但是傻乎乎的大婶以为大叔是个有故事的文青,就一直黏在大叔身边,后来,大婶知道了大叔不笑是因为牙齿长得丑,她捧着肚子笑了一个下午。于是,在那个午后,高中的大叔恍惚之间对着大婶笑了。
大婶突然不笑了。
“你笑起来很温暖。”
我突然想起大婶,那个漂亮的南方姑娘,站在目不可及的远方,长发被风轻轻撩动。
我想我大概是醉了吧,手脚都有点麻麻的,头有点晕,身体不听使唤地晃着。现在几点了?街上已经有几个晨跑的人了。
我想,回家吧,洗个热水澡,盖上厚厚的棉被,好好的睡一觉,准备迎接醒来的时候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
对了,到家的时候,再泡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