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岸边,江水无澌。
她将这里当成汨罗了,水波荡过去又漾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悠悠淇水纷纷屈原自冬徂春犹如是。屈原是英雄吗?是的,这是老师告诉她的答案。
暗幕沉沉而下,她沿着岸边路灯而走,路灯到哪,她就到哪,她以为路的光是无止境的,走着走着就进入了一片黑暗,蓦地回首慌了神,原来光早就沿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光线是一条射线,老师说的话不一定是正确的吧,她想。衣服脏兮兮的耷拉在身上,风一吹,就磨得伤口兹兹的疼,熟稔的撕下伤口上那一块破布,她太熟悉了,撕布这活,在那恶魔般的山村里,无数个夜里,为了让伤口自由的吐纳疼痛,她一块一块的撕下了一件件衣服,而如今,已是千仓百孔,溃不成军的她。
树影婆娑,张牙舞爪着向她示威挑战,一片又一片的叶子砍到她身上,而她全然不闻不问了,若是以前她可要好好跟它们玩一玩这游戏,摇一摇枝叶,驮一驮盘根,再插根树枝在地上变成金箍棒,对着挫败的大树耀武扬威。可是,现在不再是以前。
她继续往前走着,湖光山影流过她,张狂挫树扬过她,阑珊昏灯照过她,不息人流川过她,万家灯火拒绝她。一步一蹙,亦步亦趋,江水激起千般浪,面色狰狞,只听到四周怪笑吃吃,惊叹咄咄,厉呼碟碟,“不要,不要过来”,她蹲下身,双手环绕囚抱住自己,浑身赤抖,“不要过来”,极度的恐惧让她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混沌之中又回到那个恶魔之村。
她是被人贩子贩卖到这个遥远的山村的,在那个只靠一条索道与外界通讯的贫穷偏僻的小山村里,举目四望,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只有白天做不完的劳务活和夜晚受不完的欺凌,在贩卖到山村的那个夜晚,钻心之痛让她第一次见识到了男人的禽兽一面,褫除了她的纯灵,践踏了她的自尊,凌辱过后还有无止境的劳务,道不完的痛。
她越抱越紧了,厉风掠过她的皮肤,就像恶魔那双肮脏之手,在她身上张牙舞爪,眼泪又流了出来就像山村里的河流,滑过伤口,刺破心房,多流一次眼泪,多增一次疼痛。
山村里水流涓涓,从看不见的山头发源顺着大山四分五裂的伤痕流向山村供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恶魔,她被人吩咐来岸边洗衣服,流水浸渍衣服浸渍伤口,衣服从疼痛中滑落,顺着江流而走,她站起身来追上去,走在水流中如在行云里,流水轻轻缓过她的腿从背后环抱住她,冰凉却无比快活,在那个恶魔般的山村里,第一次,她感觉到了温柔。 于是,她突发奇想,把自己泡在水流中,顺着江流而下,会变成唐僧吧,“呵呵”,她嗤嗤的笑着,那就变成唐僧吧,摒除一切杂念,痴嗔、欲望都不要,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这样会不会流出这个山村会不会逃出去呢,她突发奇想。
然而,她错了。当皮鞭在她身上皮开肉绽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错了,“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要你去洗衣服,你倒把衣服给我丢了”,“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叫你偷懒,叫你偷懒”,她咬着嘴唇,皮鞭重一点,她就咬得重一点,直到嘴上的血和着身上的血一起流入地面,浸染了灰色的土面,从她身上流出一条条血河,四分五裂流向远方的温柔。去扫地!去喂鸡!为什么饭还没煮好?为什么衣服还没洗好?为什么地还是脏的?你说!你说!那夜,她声音已哑,泪已尽,手足俱肿。
她瘫坐在刚刚快活过的男人床下,月光悄悄转入窗柩,洒了一地的霜,是李白来了吗?李白,你快带我乘风破浪啊,她想,难道我就不可以做李白?难道这恶魔山村就是我的一生?她静静站起,得月光之助,悄悄潜入索道前,下面是万丈深渊,上面是无形天阶,她决定了,这一次,她要做英雄,那一夜,时光静止了,山村老去了,只有她,一个瘦小的身影,攀缠在索绳上,不看地下窟窿地狱,不看天上击鸣电闪,也无惧也无悔地一步一爬的攀着,一路,一夜,终于爬过嘶吼的地狱,终于逃离恶魔的山村,终于踏上另一片土地。天亮了,不回头,再也不回头,她要跑,于是,面对前方,目光灼灼,不断的跑着,不断地跑着,瞬间,她化身成了夸父,城市是她的太阳,逃离是她信仰,跑过丰收的麦田,跑过无延的河流,跑过一个又一个胆战心惊的山村,终于,她来到了这一片土地,城市驾着光速前进,而她,超越光速来到了这里,面对灯火阑珊,泪水喷涌而出,回头望,山人俱寂,再见了!
陌生的城市风摇曳,陌生的人们唱着陌生的歌,陌生的人互相取暖。她记忆中的城市,有父母有朋友,万家灯火敞亮温暖,一条路的光就可到家,她想家,很想很想。
“叔叔,我走丢了,你可以帮我吗”?
“叔叔,可以给我点吃的吗”?
“叔叔,可以帮我找父母吗”?走开!走开!走开!没人知道她的家在哪,没有人理会她的求助,路人行色匆匆,见着她一副邋遢样或嫌弃或迟疑的走了,走的更快,人人怕被欺骗人人怕丢失自己的利益,这不是她记忆中的城市。山村的恐惧再一次席卷而来,连路灯也在眨着眼睛嘲笑她,河流怪笑吃吃,风声言笑嗤嗤,四面楚歌,危机四伏,这是一场只属于她的战斗,孤军奋战,打得她落花流水。
“小姑娘,我帮你回家吧”,一个醉汉来到她面前。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废车场,四周死寂,那个醉汉,对她做了山村里那些男人对她做过的同样肮脏龌龊的事情。这一夜,世界完全的战胜了她。她站了起来,对着脚下的河流,屈原在召唤着她,风,也听见。大树停止了张牙舞爪,耷拉着焉了下来,一个易拉罐不知何处飞来,没进着垃圾桶,反惹了游烟浮尘,脚下水流缓缓,屈原不再呼唤,她停止了哭泣,世界却向她投了降。这一次,她要当一回屈原。
“噗通”!这一夜,世界来不及款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