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古城秋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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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走到第二个礼拜,西安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这雨来得蹊跷。分明是农历八月中旬的天,却偏生出了江南梅雨的脾性。

从九月中旬开始,便淅淅沥沥地不肯走,直下到国庆节和中秋节都过了,还没有要停的迹象。城里老人都说,活了七八十年,没见过这样的秋天。

此刻,我正伫立在十三朝古都东南城角附近的一栋写字楼上,窗口正对着古城墙,雨水顺着青砖的缝隙往下淌,淌成无数条细细的墨线。

那墨线起初是直的,遇到风就斜了,遇到墙砖的凹凸就曲了,最后在墙根的石基上溅开去,碎成更细的水雾。这般烟雨迷蒙的湿意景象,从早到晚,竟成了我这些日子最熟悉的风景。

今天一大早撑伞出门,走到朱雀门附近,看见几个外地游客躲在城门洞里避雨。其中一个年轻人嘟囔着:“这雨下得,把行程都打乱了。”他的同伴,一个穿冲锋衣的姑娘却说:“我倒觉得,这样的西安才更有味道。”

这话说得在理。西安的雨,原不该是这般缠绵的。记忆里的秋雨,总是来得猛,去得也快。骤雨初歇时,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甜,那是黄土高原特有的气息。可今年的雨不同,它软绵绵的,黏糊糊的,倒像是把成都的雨借了过来,久久不还。

午后,雨稍小了些,我决定乘地铁去青龙寺走一走。寺里的花儿早已谢尽,这时节本该冷清,却因这连绵的雨,反倒生出别样的意境。

踏进寺门,最先闻见的是潮湿的桂花香。那香气被雨水浸泡过,变得格外沉郁,仿佛能看见金色的香粒在雨丝中缓缓下沉。

雨打在高大挺拔的银杏树上,声音与其他树不同,“沙沙”的,带着金属的质感。银杏叶已开始泛黄,但不是那种灿烂的金黄,而是被雨水浸透的、沉甸甸的黄,像是陈年的宣纸。

我在回廊下寻了个石凳坐下。对面殿宇的琉璃瓦被雨水洗得发亮,那绿,绿得深邃;那黄,黄得温润。雨水顺着飞檐往下淌,在石阶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水洼里映着灰蒙蒙的天,偶尔有燕子掠过,那影子便在水里一闪,碎了。

忽然想起日本作家永井荷风在《雨潇潇》中的句子:“雨能给人以慰藉,能医治人的心灵,使人的性情变得平和。”

此刻,坐在这千年古寺里听雨,确实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这雨仿佛把时间的脚步也拖慢了,慢到可以听见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慢到可以数清每一片树叶的颤动。

一位老僧,撑着油布伞从院中走过,步履从容,仿佛走的不是湿滑的石板路,而是某种修行的阶梯。他经过我面前时,微微颔首,然后消失在殿宇的拐角处。那身影融入雨雾中,像是古画里的人物。

从青龙寺出来,我乘公交去了大雁塔。这里更安静了,几乎看不见游人。

大雁塔的轮廓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像是褪了色的水墨画。塔身的砖石吸足了雨水,颜色深了一块浅了一块,倒比晴天时更见纹理。

我绕着塔基慢慢走,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是塔檐的铜铃在风中作响。那声音被雨水洗过,清亮中带着湿润,一声一声,不紧不慢,像是在为这秋雨打着拍子。

大雁塔旁的大慈恩寺里有一排梧桐树,树下落满了被雨打湿的梧桐叶。踩上去软软的,几乎听不见声音。

这让我想起童年在乡下,也是这样的雨天,跟着祖父去祖坟上香。那时的雨也是这般绵长,打在祖坟旁的柏树上,“噗噗”的响。祖父说,这雨是在和地下的先人说话呢。

如今祖父早已作古,他坟头的柏树也该有碗口粗了。不知那儿的雨,是否也像西安城里的这般缠绵?

正出神间,看见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从塔后转出来。老先生撑着一把很大的黑伞,伞明显倾向老伴那边,自己的右肩都淋湿了。

老太太似乎发现了,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他又不动声色地推了回来。两人没有说话,就这么慢慢走着,走过我面前时,对我微微一笑。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秋雨的另一种意味。它不像春雨那般娇羞,不像夏雨那般暴烈,它是经过世事沧桑后的沉静,是见过聚散离合后的懂得。它知道人世间的悲欢,所以不急着走,要慢慢地、细细地把这些都洗涤干净。

第二天,雨还是没有停。恰逢周末,难得浮生半日闲。我乘车去了兴庆宫公园。

这里的雨景又与别处不同。太液池的水涨了不少,池面的睡东倒西歪的,残破的叶片上积着雨水,像一个个微型的湖泊。雨点打在这些“湖泊”上,激起细小的涟漪,一圈套着一圈,煞是好看。

沉香亭前,几个老人在廊下唱秦腔。雨水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反而让那高亢的唱腔多了几分苍凉。唱的是《铡美案》选段,包公那一声“开铡——”破雨而出,惊起了池边柳树上栖息的麻雀。

我在想,这雨若是落在盛唐时节,该是怎样一番光景?李白会不会在雨中豪饮,写下“雨落长安酒旗风”的诗句?杨贵妃会不会倚着栏杆,看雨打荷塘,想起远在蜀道的玄宗?那时的雨,想必也是这般下着,只是看雨的人,心境各不相同罢了。

走到公园的偏僻处,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亭子里画画。画的是雨中的公园,水墨氤氲,很有几分傅抱石的味道。我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他画得入神,竟没有发觉。画纸上,雨水模糊了远近,虚化了轮廓,一切都处在朦胧之中,唯有亭台楼阁的飞檐,还保持着清晰的线条。

“这雨不好画吧?”我忍不住问。

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是不好画。太湿了,墨容易晕开。不过,”他顿了顿,指着画纸说,“正是这种晕染,才最有雨的味道。”

这话说得极是。艺术的妙处,有时恰恰在于对偶然性的把握。就像这秋雨,它本是无心落下,却在不经意间,成就了古城最美的季节。

从兴庆宫出来,乘公交车去了碑林。这里的雨,另有一番书卷气。

雨水顺着大成殿的琉璃瓦往下流,在石阶前汇成细流。那水是墨色的,许是冲刷了殿瓦上的积尘,又许是溶解了空气中飘散的墨香。院中的古柏被雨水浸透,绿得发黑,像是用浓墨画出来的。

在第七展室里,我站在《开成石经》前久久不动。这些刻于唐文宗年间的石碑,历经千年风雨,字迹依然清晰。雨水的气息在展室里弥漫,与石碑的石头气息、拓片的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这味道让人沉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管理员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古典音乐,是《春江花月夜》。琴声在雨声中穿行,竟意外地和谐。我想,若是张若虚生在西安,怕是会写出一首《秋雨长安夜》来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千古一问,若是换作“古城何人初见雨?秋雨何年始浸墙”,又当如何?

雨是时间的见证。它看过十三朝的古都繁华,也见过战火纷飞后的断壁残垣;它淋湿过秦皇汉武的旌旗,也打湿过李白杜甫的衣襟。如今,它又这样不紧不慢地落着,落在你我的肩头,落在游人的伞上,落在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

回家的路上,雨渐渐小了。街边的店铺亮起了灯,灯光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

经过钟楼时,我看见一群灰鸽子在广场上觅食。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雨天,依然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子,偶尔振振翅膀,抖落羽毛上的水珠。一个小女孩撑着小花伞,想要靠近它们,鸽子们也不惊飞,只是稍稍让开些距离。

这景象让我想起铁凝在《哦,香雪》中写的山村雨景。虽然场景不同,但那份雨中的安宁与生机却是相通的。雨水洗去了尘世的浮躁,让一切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回到家中,推开窗户,晚风带着雨丝的清凉扑面而来。城墙上的灯带亮了,在雨雾中晕开一团团柔和的光。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西安理工大曲江校区报时的晚钟。

这雨,不知还要下多久。但不知怎的,我已经不再盼它停歇。它要下,就让它下着吧。下到该停的时候,自然就停了。

就像人生中的许多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总会走。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雨中寻一处安身之所,看雨听雨,等雨停,或者,学会在雨中行走。

夜色渐深,雨声又密了起来。我泡了一壶泾阳茯茶,茶香在雨气中格外醇厚。窗外的西安城,在这十月的秋雨里,显得格外古老,也格外安详。

这雨,终究是懂得这座城的。它知道该用怎样的节奏,怎样的力度,来敲打这千年古都的脉搏。而这座城,也早已习惯了各种雨——春雨的温柔,夏雨的狂放,秋雨的缠绵,冬雨的清冷。它静静地承受着,消化着,然后把这一切都化作历史的养分,文化的积淀。

十月的西安,因了这雨,反倒比往常更添了几分韵味。那是一种只有慢下来、静下来,才能体会到的,属于古老东方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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