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中学教室里乌压压地坐满了人,晚点名刚过,班主任叮嘱了几句要好好复习,遵守课堂规则就扬长而去。一只鹧鸪飞进了灌木丛。
几个男生女生嘻嘻哈哈推搡着结伴走出教室,几个男生额前的碎发盖住 了眼睛,平平的脸上根本没有五官。齐刘海女生是乔之的小学同学英适,她跟在他们身后,发出银铃儿般的笑声,不管不顾,尽是肆意的快乐。
乔之突然肚子疼想去厕所,要不要等班主任回来请假再去?“老师我想请例假,肚子疼。”偶尔会有女生以那样的理由请假,但总归有点难为情。班主任一定会尖着嘴巴咕咕几声同意她去,他满脸都是黑褐色的斑,从眼角到耳廓有一条宽阔的白色伤疤。
想起齐刘海下那张快乐的脸,乔之起身往厕所走去。
桂花树张牙舞爪扭动着,几只斑鸠尖锐地叫着,一跃而起,飞向黑漆漆的天空。厕所在灌木丛那头,好巧不巧的是排队的人很多,乔之探过身子想看看前面要排多久,却被前面的人扭过头剜了一眼,好一个牛头马面,长长的头发及臀,人身上却是一张马脸。
乔之只好踱着楼梯下去,走向隔壁的医学院教学楼。医学院以学风优良著称,晚上自习时间,整栋楼只有静如死水的白炽灯光。
沿着乌漆嘛黑的楼梯,乔之径直往四楼而去,她的脚步声一串串“啪啪”地黏在台阶上,像一条巨大的蜈蚣。每到一个转角处,乔之便用余光瞥向教室里学习的头顶,所有人呆坐着,既不看书又不写字,只是眼神空洞地杵在座位上,间或有人看她一眼,而后又极为缓慢地低下头去。
乔之大学时的晚点名在医学院4楼教室。她爬了好一会儿楼梯才想起来,每层楼不都有厕所么,没必要专门去四楼。刚想明白,双脚已经站在了四楼。凭着双腿的肌肉记忆,她先往楼梯右侧穿过两个教室,再左拐经过三个教室,尽头处就该有个厕所。
明明右拐再左拐是她去图书馆看书时的路线。不过去图书馆走到那里就到了窗户边,她就得找个位置坐下来,还往前就是五层楼的窗外,再走就会变成个皮球叽里咕噜地滚到泥石里去。
她在门口站定,微弱的灯光下还是可以辨认出“卫生间”三个大字。到底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算了,管他呢,反正厕所里都有小的隔间,自习时间也不会有什么人去厕所。
乔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条半人高的大鱼从她身边游过,飞向混混沌沌的天空。
偌大的厕所扑闪着忽明忽暗的一点黄色灯光,厕所似乎是分成三个区域,外面一望便是男生上厕所的区域,惨白的月光打在小便池上,地板上的杂物和污水隐约可见。灯光是从最里侧的区域照出来的。乔之打开门准备走向最里侧光源的位置,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合上,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留下一个巴掌宽的缝隙。
她摸索着进门处的电灯开关,并排有两个组合开关,一组是四个小的,一组是两个大的。乔之先是一巴掌拍下去,之前的灯灭了,有新的灯亮起,但厕所还是很暗。她只好一个开关一个开关的尝试,先按一个小开关,抬头看看厕所灯光有什么变化,再按一个小开关,再看。每次尝试都没多大意义,厕所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明亮起来,灯大多是坏了,最亮也就是黄豆大点的光源,投下一米见宽的光晕。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准备往前挪,看着忽明忽暗的灯,又抬不起步子,空荡荡的厕所里回响着她的心跳声,几只青蛙呱呱直叫。乔之曾经抓了很多刚褪尾巴的小青蛙扔进地板木缝,据说小青蛙长大后就会每天在地板下唱歌。
突然,厕所门从身后被打开,乔之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用力把门关回去。
“哎呦。”门外是一个女生的声音,乔之赶紧打开门,只见那女生揉着自己头顶,看样子被门砸得不轻。
“对不起对不起。”乔之赶紧道歉。“我有点害怕,不敢往里走,你吓我一跳。”
女生抬起头诡谲地一笑,饶有趣味地说,“是吗?”又侧过身去指着另一边说,“你还是去那边吧,那边人多。”
乔之的背脊一阵发凉,从女生身边夺门而出,她跑了好远也没听到那扇厕所门发出的“吱呀”声。才想起那女生不就是她小学时的同学英适么。
她跑着跑着,教学楼的走廊竟是越来越陡的上坡。学校的楼顶从来不让人去,两把大铁锁层层加固,她跑了一会儿便到了一个人声鼎沸的楼顶广场。
室外明亮得多,每个人都气定神闲,晚霞涂抹着橘黄色的天空,清风吹来孩子的笑声,小贩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推着棉花糖车,小丑站在护栏上扔球,几辆小火车咋咋呼呼地在广场上窜来窜去。
乔之慢慢悠悠地走着,走了好远,本想找个长椅坐一会儿,享受黄昏时的静谧和温暖。却被前面的人声吸引了过去。原是一个女生被好几个人抛到空中,又被他们接住,女生吓得尖叫连连,底下的几个人却一阵阵得意地笑。
乔之大步走过去,在他们接住那个女生的瞬间,把外围的两个男生扒拉开,冲他们叫嚷道“你们干嘛呢?”
几个人抬起头,一脸惶惑地看着她,其中有两个是乔之的大学同学,还有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的男生她不记得名字,剩下的几人就是教室里没有五官的那几个。她冲其中那个矮个子大眼睛男生呵斥道,“耗子,你没听到她都害怕了吗?”
耗子却并不理她,一副对她爱理不理的模样,拖着长长的尾巴沿着墙根跑开了。她扭过头去看那女生,却看到英适一副不解的表情,似乎是乔之败了他们的兴致。
“不好意思。”乔之垂头丧气地继续往前走。她应该等班主任到教室了去请假,或者等下课铃声响起和别的女生一起回宿舍再上厕所。
一阵打闹欢笑打断了她的想象,几个大学同学正开着摇滚现场勾肩搭背的小火车,从她身边摇头晃脑地张扬而过。他们那么快乐,那么毫无顾虑,她听到英适笑得最大声,乔之的大学室友滟舟也在队列中,滟舟平时很少去上课,要么在宿舍睡觉,要么抱着吉他在酒吧唱歌。
乔之索性把上自习的事情抛诸脑后,她下楼去,搭上一辆公交车。旁边坐着男友方歧,两人并排坐着却没有任何交流。
公交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不知从哪窜出一个高壮的男子,那人穿着件皮夹克,脸又黑又方,两只倒三角的小眼睛怒气冲冲,他疯狂拍打着乔之所在位置的车窗,额头上绷起拇指大的青筋,一张脸青面獠牙,五官狰狞地扭曲。车窗简直随时可能被锤得稀烂,乔之吓得往方歧那边靠去。
方歧弓起身子,也对着窗玻璃一阵拍打,企图吓走窗外的男子。男子只是更近地贴着车窗,两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捶打玻璃,他的指甲又尖又长,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刮痕。
绿灯亮起,司机立马加速前进,男子扒着车窗跑了好一段路,最终被甩落下去,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仰天长啸。
乔之跌回到座位上长吁了一口气,正要扭过头说方歧几句。她却愣在那里,旁边是她的现男友暮泊。一番气话咽回到肚子里,她在下一站跳下车。
乔之越走越百无聊赖,她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上小学的那条路,黄色校车狂奔着呼哧而过,学校已经放学了。
鸟群从天空掠过,发出一阵阵难听的哇哇声,乔之捡起一块石头猛地朝天上扔去,听到身后一声嘲讽的冷笑。空荡荡的马路,没有一个人。
她从自家门口走过家,爷爷并没有坐在门口。走到拐弯处的墓园也并不害怕,她看到对面山头上空涌起一簇巨大的粉红色云朵,天空瓦蓝透亮,近得触手可及,连云丝也看得见。
乔之拿出手机要拍下那么壮丽的云景,手机却总是要么无法对焦,要么角度不对。这时,旁边出现一个手机,乔之看到那手机拍到的照片,粉色蘑菇云后是一轮火红的夕阳。
“赶紧拍。”乔之刚说完,夕阳便坠落到山脚下,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碎片扎进铁钩里。吊车桀骜地支楞着,无视轮胎下的外地亡灵。天上的云朵也荡然无存,只剩下漆黑的夜空。
“很美,是吗?”英适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她还沉醉于所见的美景之中。屏幕是空的,方方正正地框住了对面的坟山。
“是的,就像一个秋千。”乔之说。
“确实很像秋千。”
英适背着大大的书包,扎着高马尾的头发一步一步扫着书包上公主的面庞,她蹦蹦跳跳地走着,白纱的蓬蓬裙蝴蝶般起舞。“从前其实我不快乐,也总是一副忧郁的样子。现在我很快乐了。”
走到英适家门前,乔之坐上秋千,套了毛绒衬布的秋千格外温软。英适直接进到屋子里,她妈妈又不在家。英适猛地关上门,乔之却听到“吱呀”一声。英适没有爸爸,房子是她妈妈买下的,小洋楼位置偏僻却很好看。
每当乔之走向自家的老房子,就羡慕起英适的长马尾和她白净的脸上阴郁的悲伤。乔之从秋千上跳下来,踢飞的石子吓跑灌木丛里好几只野鸟,它们越跑越大,和一群鸵鸟疾驰消失在黄沙之中。
猫头鹰穿着制服在校园里飞进飞出,扑打着的翅膀在乔之脑子里扇起一个个漩涡,厚重的泥浆旋转着掩埋了洋楼。
工地上的男人爱养蛙,天南地北地跑长途车,那人又高又壮,脸又黑又方。总有一只只拖着尾巴青蛙从他的车窗鱼贯而出,密密麻麻爬满草丛,在夜里声嘶力竭地唱起“孤寡寡,孤寡寡”。
英适到底是在读几年级的时候不见的?甚至有人已经忘记了那个叫英适的女孩子。
乔之时常梦见在高山之上的崖洞里,英适和一群白豹穴居。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