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院的时候同病房的是一个乡下女人。那女人三十来岁,生的瘦瘦小小,乍看让人以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她的左眼有些不方便,眼皮微耷,不能在眼眶中灵活地转动。
那女人是随着丈夫一起来的。男人一看就是吃苦耐劳的庄稼汉,又黑又结实,满脸刀刻纹,木讷不爱讲话,每说两句都要低头看一眼他那双用自行车胎补好前掌的凉鞋。
女人来住院时还未确诊,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生了病,每天照旧烧饼稀饭。男人的伙食更差,常常拿凉馒头对付了事。医生来下诊断时两人正在分吃一份绿豆芽,那是这么多天他们在食堂打的第一份热菜,女人听完诊断就把馒头放下了,绿豆芽也不再吃。医生走后好一阵,女人才开口对男人说:你说,还要不要治?
女人说话口音极重难以听懂,她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十四年前从云南被卖来的。男人家穷讨不起媳妇,靠哥哥帮衬凑了一万一,通过人贩子“买”来了这个眼有残疾发育不良的姑娘,而那一万一千元到了女人娘家手里,却只剩下了四千。
女人说起这些事全然没有难过的样子,十四年来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娘家,也从没有想念过。她说自己虽是在农村,但生活还是要比她们那儿的强上百倍,起码能吃饱饭,在云南山里的日子难捱得叫人不敢回想。
女人来男人家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经十三岁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也已经八岁。俩孩儿可懂事,女人说,俺俩出来看病,他们就自己在家做饭吃。
这两个孩子成为了男人口中为妻子看病的理由。在女人抛出那个问题之后,男人接下来的话直白又坚定:治吧,治了还能多活两年,俩孩子也能有个妈。
于是男人在医院附近的工地租了间一月六十的板房,一边打零工一边惦记着给妻子做饭吃。男人也许不擅长厨房里的活计,馒头面汤土豆丝,饭菜简单得一周不换花样,而女人似乎非常满足。
癌细胞很可怕,它让女人疼得辗转一夜呻吟不止,化疗药物又使她呕吐不断无法进食。我不忍看,“痛苦”的旁观者名叫“残忍”。而男人更是“残忍”,他拒绝了医生给女人开营养液的提议。
在女人的治疗方案中,只用必要的药,不用“可有可无”的药,包括那些能减轻化疗反应的药物。男人一句“就快要没钱了”让医生无话可说。这是明摆的情况,男人似乎不得不考虑,并且,女人没有任何的医保,所有花销全部自费。
因为她是被卖来的,是个“黑户”;因为她没有户口,无法办身份证;因为她不是合法公民,查无此人;所以她即使作为“当地人”劳作了这么多年也不被承认;所以她没有医保社保农合;所以她在疾病袭来时要比别人忍受更多。
隔壁病房的阿姨热心非常,不仅让丈夫从家里收拾来不穿的衣物送给两人,还热情地出主意对男人说:你嫂子一定有农合吧?用她的就能报销了,下次住院时把本儿和押金一交,没人来核对的。男人听了搓了搓手,又低头看鞋,用有些尴尬的语气说:作假……这咋能行呢?
女人出院时比来时更瘦小了,家里刚收完麦子,还有好多农活要忙。男人走时不忘带走窗台上吃剩下的半个馒头。馒头旁边是女人在楼下花坛里摘的一朵栀子花,又肥又大,女人把花插进药瓶时说:掐一朵整个屋都能闻到香气。
的确是这样的,整个屋都能闻到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