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光志] [纷争之韵] 序幕 假装

七年前

仆族智者无疑希望击鼓助兴。

迦维拉尔自然同意了。

而他自然没有想到要提醒纳瓦妮。

“您看到乐器有多大了吗?”玛拉萨姆捋了捋黑发,“要放到哪里去?您丈夫邀请了这么多外宾,我们已经没有空位了,不能——”

“我们会在楼上的舞会厅举办一场更专门的宴会。”纳瓦妮镇定自若地说,“这些鼓会放在那里,和国王的主桌一起。”

厨房里的其他人员几乎手忙脚乱,帮厨们跑来跑去,锅碗瓢盆敲得叮当响,犹如饰带的期灵从地板里钻出。迦维拉尔不仅邀请了诸位轩亲王,还邀请了他们的亲属和城里所有的轩领主,更希望举办一场两倍大的乞丐宴,而现在……又要安排仆族智者带来的鼓?

“我们已经把大家派到楼下的宴会厅干活了!”玛拉萨姆喊道,“没有多余的人手去布置——”

“今晚有比平时多一倍的兵力在王宫周围巡逻。”纳瓦妮说,“我们会让他们帮你们布置的。”安插更多卫兵,耀武扬威?准是迦维拉尔的手笔。

其他事务他都让纳瓦妮打理。

“行得通。”玛拉萨姆说,“与其放任那些蠢货碍手碍脚,不如让他们干点实在的活。那么我们有两场大宴会要安排,对吗?好的,深呼吸。”矮个的事务总管匆匆离去,险些撞上了一名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贝类的实习厨师。

纳瓦妮站开让实习厨师通过,那人点头致谢。当她走进厨房时,人们早已不再紧张。她明确地告诉过他们,只要干活麻利,就足以表示尊重。

虽然气氛隐隐有些紧绷,但他们似乎把状况处理好了,只是早些时候在三桶米里发现了蠕虫,引起过一阵恐慌。所幸光明贵人亚马兰帐下还有一些粮饷,纳瓦妮费了点力气才搞到手。目前,加上从虔诚院借来的厨师,他们也许真的可以为全体受邀的客人供餐。

我得说明哪些来宾该去哪间宴会厅就座,她心想,轻轻走出厨房,来到御花园,还要在两间宴会厅里都留点空间。天知道还有谁会受邀出席。

她穿过花园,向王宫的侧门走去。如果选择这条路,就不会太碍事,也不必躲避侍从。她边走边检查,确保每一盏提灯就位。太阳还没有落山,但她希望塔冠城王宫能在今晚大放异彩。

等等,站在喷泉附近的女子是颐淑丹吗?她是艾尔霍卡的妻子、纳瓦妮的儿媳,本该在王宫内迎客。这名身材苗条的女子把长发盘成发髻,璀璨的宝石发饰色彩各异、花里胡哨——纳瓦妮更喜欢佩戴少量同色系的简约款式——但在颐淑丹和两位年长的虔诚者交谈时,却十分引人注目。

疾风骤雨啊……那不是艺术家兼大法器师卢舒尔·克里思吗?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谁邀请他的?他捧着一个小盒子,上面画着一朵花,会不会是……新研制的法器?

纳瓦妮被那群人吸引,打消了其他想法。克里思是怎么造出变温加热器的?她也看过图纸,但能和大师本人交流……

颐淑丹一见到纳瓦妮就笑开了花,似乎由衷感到高兴,而这很不寻常——至少是在针对纳瓦妮的场合。她极力不把颐淑丹的刻薄态度视作对她个人的侮辱,毕竟每个女人都有在婆婆面前产生危机感的特权,更何况这个姑娘明显缺乏才华。

纳瓦妮回以笑容,想要加入对话、细看那个盒子,颐淑丹却抓住她的手臂,说:“母亲!我把我们的约会彻底忘了,有时候我还真是任性。克里思兄弟,我得赶紧走了,非常抱歉。”

颐淑丹硬拽着纳瓦妮穿过花园,向厨房走去。“感谢克勒克,母亲,还好您来了,那人简直无聊透顶。”

“无聊?”纳瓦妮回头一望,“他不是在讲……”

“他就知道讲宝石的事,还有灵体的事和装在盒子里的灵体的事。飓风在上!我还有贵宾要见,谁能想到他那么不知趣。轩亲王夫人们、国内最顶尖的将领们,大家都过来观摩野生的仆族,就我被困在花园里,只能和虔诚者聊天。我跟您说,是您儿子把我丢下的,等我找到那家伙……”

纳瓦妮从颐淑丹怀里挣脱。“应该有人来招待那些虔诚者。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别问我。”颐淑丹说,“迦维拉尔有事要找他们,但他却叫艾尔霍卡去招待,实在是无礼!”

迦维拉尔邀请了世界上最显赫的法器师访问塔冠城,却压根没有告诉纳瓦妮?她心底郁积的愤怒顿时涌动起来。那个男人,那个欠风操的男人,他……他怎么能……

怒灵冒出地面,犹如沸腾的血浆,在她脚边汇聚成一小摊。冷静点,纳瓦妮,她头脑中理性的一面告诫道,没准他打算把那位虔诚者当作礼物介绍给你。

“光明女士!”厨房里有人喊道,“光明女士纳瓦妮!噢,劳烦您了!我们有困难了。”

“颐淑丹,”纳瓦妮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望着那名虔诚者缓缓走向虔诚院,“你能照顾一下厨房的需求吗?我想……”

但颐淑丹已经匆匆奔向花园里的另一群人了,其中一人的身边有几位将领高官。纳瓦妮深呼吸,又压下一股怨气。颐淑丹自称看重礼节和规矩,却也会插足男士间的对话,无须带着丈夫,拿他当挡箭牌。

“光明女士!”厨师又喊道,一边朝纳瓦妮招手。

纳瓦妮最后看了一眼虔诚者,咬着牙赶往厨房,动作小心翼翼,以免裙子蹭到观赏性页岩皮木。“现在又怎么了?”

“酒,”厨师说,“喀拉文达酒和红玉台酒都没有了。”

“怎么会?”纳瓦妮说,“我们不是备着一些吗……”她和厨师对望一眼,答案很明显:达力拿又发现酒藏了。为了自己和朋友偷偷把酒喝光,这种事他已经得心应手。纳瓦妮多希望他能投入一半的精力来满足王国的需求。

“我自己还藏着一些酒。”纳瓦妮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袖子底下的禁手抓着,匆匆记下一笔,“都放在虔诚院里,归塔拉娜管。把字条给她看,她会让你进去拿的。”

“谢谢,光明女士。”厨师接过字条。不等那人出门,纳瓦妮就发现了一脸白胡、手上戴满戒指的管家。他在通往宫殿的楼梯间里徘徊,不安地摆弄左手的戒指,令人心烦。

“怎么了?”纳瓦妮问,大步走过去。

“轩领主莱恩·哈萨姆到了,正要求觐见国王。您还记得吗?陛下说好要在今晚和莱恩谈论——”

“——边境冲突的事和画错的地图的事,没错。”纳瓦妮叹道,“我丈夫呢?”

“不清楚,光明女士。”管家说,“上次有人看见他和光明贵人亚马兰在一起,身边还有一些……稀客。”

这是宫廷仆从对迦维拉尔的新朋友的称呼。那些人似乎不打声招呼就到场了,而且很少报出名字。

纳瓦妮咬紧牙关,脑海中过了一遍迦维拉尔可能会去的地方。要是受到打扰,他一定会生气。也对,他本该亲自会客,而不是假设纳瓦妮会负责一切。

可惜,眼下……纳瓦妮只能负责一切。

她让焦急的管家把她领到入口大厅。晚宴还在准备,有的宾客在大厅享用酒水、欣赏音乐和诗歌,有的宾客则在侍从大师的陪同下观摩仆族智者。仆族智者是今晚真正的新奇事物,阿勒斯卡的国王不是每天都会与一群会说话的神秘仆族签署协议。

她为迦维拉尔的缺席向轩领主莱恩表达歉意,提出要亲自查看地图。随后,她被一队急不可耐的男男女女拦住了,他们之所以被带进王宫,是因为国王答应要接见他们。

纳瓦妮保证会听取这些光眼种关切的问题,承诺会调查不公。她安抚了客人失落的心情,他们还以为收到国王亲自发出的邀请就能见到他本人——如今已是一种罕见的特权,除非来者是所谓的“稀客”。

当然,此时还是陆续有宾客到场。早些时候,迦维拉尔一脸不悦地把名单交给她,上面并没有列出他们。

【译注】维芙(Vev):令使维德尔(沃林教中又名维德蕾德芙)的简称。

这是非常伤神的事,却也是她的职责。也许有一天,她真的可以整天摆弄法器,假装自己是位学者。只是今天,她必须胜任这项职责,但她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欺骗了别人。不管她的家世有多显赫,她心中的焦虑还是在低语,说她其实只是个穿着别人衣服的乡下女孩。

这种不安全感最近越来越强烈了。冷静、冷静。她没有余地想那种事。她绕着墙壁走了走,发现颐淑丹已经找到了艾尔霍卡,难得在和他交谈,一旁没有别的男士。主宴会之前的宴会由艾尔霍卡主持,父亲不在场,他看起来倒也开心。阿多林和雷纳林也在会场上,他们身穿笔挺的制服,前者正在取悦一小群年轻女子,后者则站在兄长身边,显得笨拙而拘谨。

会场上同样少不了达力拿。他身姿挺拔,比在场的任何男士都魁梧。他还没有喝醉,人们纷纷围着他打转,就像在寒冷的夜晚围着火堆打转一样。他们需要靠得很近,却又惧怕他的出现会产生真正的热量。他那双迷离的眼眸闪现出激动的神色。

飓光在上,她不想感到这么热,于是匆匆走上台阶,先行告退。这不是个好主意,国王已经缺席了,如果王后也不见踪影,必然会引发疑问。不过在短时间内,即便没有她的招待,客人们肯定也能相处愉快。再说,上楼之后,她还能去看看迦维拉尔的某个藏身之处。

她在黑牢般的走廊里迂回前进,从一些仆族智者身边经过,他们带着鼓,说着一门她听不懂的语言。为什么楼上就不能多打一点自然光、多造几扇窗户?她向迦维拉尔提过建议,但迦维拉尔就喜欢这样,好让自己有更多躲藏的空间。

在那儿,她心想,在一个岔口前停步,有声音。

“……能把它们从庇雷带回来再带回去,这算不了什么。”有人说,“距离太近了,没什么意思。”

“这在短短几年前是不可能的。”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是迦维拉尔在说话,“这就是证据。联结没有被切断,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盒子来旅行。虽然还到不了你想的那么远的地方,但我们必须踏出这一步。”

纳瓦妮从走廊的转角望出去,在不远的尽头看到了一扇微微打开的门,那些声音就是从门缝里钻出来的。没错,迦维拉尔就在她预料中的地方开会。那里是她的书房,藏在二楼的角落,小巧而舒适,安着一扇漂亮的窗户。她很少有空进书房,但人们也不太可能来这里寻找迦维拉尔。

她凑上前,隔着门缝往里看。迦维拉尔·寇林威风凛凛,他一个人的气息足以弥漫整个房间。他蓄着胡须,看起来非但不落伍,反而很古雅,犹如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象征着古阿勒斯卡。曾有人认为他可能会掀起一股潮流,但真正能驾驭这种造型的人却寥寥无几。

除此之外,迦维拉尔还散发着一种扭曲的气场。这其中没有灵异的色彩,也没有荒谬的成分,只是……人们要接受迦维拉尔无视任何传统或逻辑的随心所欲。对他来说,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国王正在和两名男子交谈,纳瓦妮隐约认出了他们:有一位是马卡巴克人,身材高大,脸颊上有一块胎记;还有一位来自信奉沃林教的地区,个子稍矮,长着圆脸和小巧的鼻子。他们是所谓的“西域使节”,但他们却没有说明自己来自哪一个国家。

那个马卡巴克人抱着双臂倚靠在书架上,面无表情;那个沃林教徒则拧着双手,让纳瓦妮想起了宫廷管家,只是他显得年轻多了,大概才……二三十岁?不,也许更老。

迦维拉尔和两名男子之间的桌上摆着一堆润石和宝石,纳瓦妮见状屏住了呼吸。它们颜色、亮度各异,但有几颗似乎很不对劲,散发着某种暗光,犹如黑得发紫的小洞,吸收了周围的色彩。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但含有灵体的宝石可能具有各种奇异的外观和功效。这些……肯定是为法器准备的。迦维拉尔带来发着怪光的润石、请来著名的法器师,他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不和纳瓦妮说——

迦维拉尔忽然站直,向门口瞥了一眼,但纳瓦妮没有出声。两人对上目光,纳瓦妮便推开门,像是正要进去。这不算偷看,毕竟她是王后,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尤其是她自己的书房。

“夫君,”她说,“宴会上还有些客人要见你。你好像忘了时间。”

“先生们,”迦维拉尔对两位使节说,“恕我先告退。”

那个紧张兮兮的沃林教徒捋了捋稀疏的头发。“迦维拉尔,我想进一步了解你的计划。对了,你要清楚,我们当中的另一位今晚也在会场,刚才我看到了她的杰作。”

“我马上得和梅里达斯他们开个会,”迦维拉尔说,“他们应该还有消息要告诉我。我们等开完会再说吧。”

“不,”那个马卡巴克人喝道,“恐怕不行。”

“纳尔,事情还没完呢!”那个沃林教徒尽管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跟着同伴走了,“这很关键!我想离开,这是唯一的出路……”

“这是怎么回事?”纳瓦妮在迦维拉尔关门时问,“那些人不是使节。他们到底是谁?”

迦维拉尔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把润石从桌上拿走,放到袋子里。

纳瓦妮一个箭步冲上去,夺过一颗润石。“这些都是什么?你是从哪里搞到能发出这种光的润石的?这和你请来的法器师有关吗?”她看向迦维拉尔,等着他给出某种回答或解释。

而他只是伸手索要润石。“纳瓦妮,这和你无关。回到宴会上去吧。”

纳瓦妮攥紧润石。“好为你继续打掩护?你不是答应过轩领主莱恩,就要在今晚替他调解纠纷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等你吗?你不是说,在宴会开始前,还有个会要开吗?你真准备无视我们的客人吗?”

“女人,”迦维拉尔轻声说,“你这么问个不停,你知道我有多烦吗?”

“那不妨试着问答一两次。把你的妻子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而不是一台替你数日子的机器,这肯定还是头一遭。”

迦维拉尔晃了晃手,要纳瓦妮把润石还回去。

她不由得攥得更紧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依然把我排除在外?求你了,告诉我吧。”

“纳瓦妮,我手头上的秘密是你应付不了的。如果你知道我开创了多大规模的事业……”

纳瓦妮皱起眉头。什么的规模?迦维拉尔已经征服了阿勒斯卡,将诸侯团结到了一起,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因为他把目光转向了无主山岭?当然,占据一小片除了仆族部落就没有人烟的荒野,与他取得的成就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抓住纳瓦妮的手,掰开她的手指,取走了润石。她没有反抗,因为他决不会接受。他一直没有对她动手,却口头指责过她、威胁过她。

他拿起那颗令人目眩的古怪润石,和其他润石一起藏进口袋。他不容商量地把口袋拉紧,塞到衣兜里。

“你在惩罚我,对吗?”纳瓦妮质问,“你知道我热爱法器。你之所以讽刺我,就是因为你明白这会伤害到我。”

“纳瓦妮,”迦维拉尔说,“也许你该学会想清楚了再说话,也许你该记住造谣的代价有多大。”

又来了?纳瓦妮心想。“一切都还是好好的,迦维拉尔。”

“你以为我在乎吗?”迦维拉尔说,“你以为廷臣们在乎吗?在他们眼里,谎言和事实并没有区别。”

这倒是真的,纳瓦妮领悟到。迦维拉尔完全不介意她是否对他不忠,实情也并非如此,但她的言论已经制造出了难以破除的谣言。

迦维拉尔只在乎他的功绩。他希望成为一位伟大的国王和领袖,这种动力一直鞭策着他,直到最近却逐渐变质。他始终在问:他会成为阿勒斯卡最伟大的国王而被世人铭记吗?他能与造日王这样的先人媲美吗?

如果廷臣们认为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妻子,这岂不是玷污了他的功绩?如果他知道他的妻子暗恋他的弟弟,要这座王国又有什么用?在这方面,纳瓦妮体现了他的伟大事业的美中不足之处。

“去跟你女儿谈谈吧。”迦维拉尔转向房门,“我想我已经安慰了亚马兰的自尊,他可能会重新接纳迦熙娜,而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几乎没有别的追求者还会考虑她,要是她再拒绝梅里达斯,我可能就要付出半个王国的代价才能摆脱这孩子了。”

纳瓦妮嗤之以鼻:“你去跟她谈。如果你的目标真有那么重要,也许就这一回,你可以亲力亲为。再说,我不喜欢亚马兰。迦熙娜值得更好的人。”

迦维拉尔呆住了。他回头一望,用低沉而平静的嗓音说:“迦熙娜要按照我的吩咐嫁给亚马兰。她必须放下这种以忤逆教会的方式出名的幻想。她的倨傲败坏了整个家族的声誉。”

纳瓦妮上前一步,用同样冷漠的声线说:“迦维拉尔,你知道那孩子还爱着你。他们全都爱着你。艾尔霍卡、达力拿、达力拿的两个儿子……他们非常崇拜你。你确定要向他们揭示你的真面目吗?他们才能传承你的血脉,你要关心他们。他们会定义人们对你的印象。”

“只有伟大的事业才能定义我,纳瓦妮。像达力拿或我儿子那样的人,他们做出的任何平庸的努力都无法破坏这一点——何况,我个人觉得艾尔霍卡甚至上升不到平庸的程度。”

“那我呢?"纳瓦妮说,"我可以写下你的生平。无论你自以为做出了什么事迹、取得了什么成就……那都是短暂的,迦维拉尔。对后世而言,只有文字才能定义一个人。虽然你看不起我,但我掌握着你最珍视的东西。要是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会让你颜面扫地。”

迦维拉尔没有高声回应,也没有发火,但他眼中冰冷的空洞足以吞噬一座座王国,徒留黑暗。他抬起手,轻轻捧起纳瓦妮的下巴,这是对曾经表示亲密的姿势的一种嘲弄。

这可比挨了一个巴掌还痛苦。

“纳瓦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牵扯进来吗?”他低声问,“你以为你能接受这里面的真相吗?”

“那就尽量试一次,肯定会让人耳目一新。”

“你不配,纳瓦妮。你自诩是位学者,可你的发现呢?你平时研究光,可你又是光的对立面,能够把光掐灭。你会花时间在厨房的垃圾堆里打滚,也会纠结于某些无足轻重的光眼种是不是能正确地辨认出地图上的线条。

“这些行为都称不上伟大。你不算学者,你只是喜欢接近他们。你也不算法器师,你只是一个喜欢摆弄小玩意的女人。你没有属于自己的名望、成就或能力,你身上的一切独特之处都来自别人。你无权无势,只是喜欢嫁给有权有势的男人。”

“你怎么敢——”

“否认吧,纳瓦妮,”迦维拉尔恶狠狠地说,“否认你只爱着两兄弟中的一个人,结果却嫁给了另一个人。你假装爱着你讨厌的家伙,都是因为你知道他会登上王位。”

她往后一缩,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把头转向一边。她闭上眼睛,感到脸颊上满是泪水。情况比他所说的要复杂得多,因为她同时爱着他们两个人——达力拿那炙热的灵魂让她害怕,所以迦维拉尔似乎是更省心的选择。

但迦维拉尔的指责不无道理。纳瓦妮可以欺骗自己,说她也认真考虑过达力拿,但他们都明白,她最终还是会选择迦维拉尔,而她确实这么做了,毕竟两兄弟中更有权势的人是迦维拉尔。

“哪里最有钱有势,哪里就有你的身影。"迦维拉尔说,"你和婊子没什么两样。至于我,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尽管说出来、喊出来、公布出来吧。比起你的指责,我会笑到最后,我的功绩必定会长存。我已经发现了成为神明和传奇的门道,一旦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我的王国就会千秋万代,我也会永生不死。”

说完他轻轻带上门,离开了。就算在争吵中,他也能控制局面。

纳瓦妮浑身发颤,摸索着走到书桌前落座。血浆般的怒灵在桌上沸腾,红白花瓣般的愧灵在四周飘荡。

她气得直发抖。她为迦维拉尔而愤怒,为自己没有反抗而愤怒,也为这个世界而愤怒,因为她知道迦维拉尔的话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不。迦维拉尔撒的谎,不要信以为真,而是要予以回击。她咬紧牙关,睁开眼睛,开始在书桌里翻找油画颜料和画纸。

她挥毫作画,细心地描绘每一道笔顺。自傲——仿佛要证明给迦维拉尔看——驱使她做到一丝不苟、完美无缺。这个举动通常能让她平静下来。整齐的笔顺变为文字,颜料和画纸转化成了切实的含义。

最终,她拥有了一道她绘制过的最华丽的铭守符,意为“死亡——礼物——死亡”,每一个铭文都是塔楼或剑的纹章的形状,代表着迦维拉尔。

祈祷符在灯火中热烈地燃烧,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在这时,她的宣泄化为了羞愧。她到底在干什么?祈求她丈夫的死?愧灵忽然又飘落下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争吵得越来越凶,她知道迦维拉尔本质上不是他最近展现给她的形象。他对达力拿或撒迪亚斯说话时就不是这样,甚至对迦熙娜说话时通常也不是这样。

迦维拉尔可没有这么狭隘,她觉得他心里也清楚。明天,她肯定会收到鲜花。他不会道歉,但他会送她礼物,通常是一根手镯。

没错,他也知道自己不至于如此,然而……不知何故,她总能唤起他心中的兽性,而他总能唤起她心中的脆弱。她猛地把禁手拍在桌上,用另一只手揉着额头。

风杀的。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坐在一起谋划他们要建立的王国,而现在,他们几乎说不上几句话就会伸手去拔最锋利的刀子,直接刺进最令人痛苦的地方——只有相处久了,下手才能如此精准。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化了妆,还把头发理了理。她或许是他说的那样,但他只不过是个刻板的无赖,撞了大运,有本事骗到好人追随自己。

如果这样的人都能假装国王,那她也能假装王后。不管怎么说,他们拥有一座王国。

至少要有一个人来治理国事。

* * *

纳瓦妮是在迦维拉尔遇刺后才听说这件事的。

在筵席上,他们是完美王室成员的典范,彼此客客气气,主持着各自的饮宴。迦维拉尔一找到借口就匆匆离开了,至少他一直等到了用餐结束。

纳瓦妮下楼向客人们道别。她表示,迦维拉尔没有故意冷落任何人,他只是四处出行,累坏了。没错,他肯定很快就会接见他们。等下一场飓风过去,他们会乐意拜访……

她不停向别人说明情况,直到每一个笑容都让她感到自己的脸要裂开为止。当一名少女信使跑来找她时,她才松了口气。她从陆续离去的客人身边走开,以为会听到哪一尊昂贵的花瓶被打碎的消息,或是达力拿趴在桌上打呼噜的消息。

然而,那名少女信使却把纳瓦妮领到了宫廷管家面前。年迈的管家眼眶发红,一副悲痛的模样,颤颤巍巍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渗到了稀疏的胡须里。

看着管家流露出的感情,纳瓦妮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少想起他的名字,也很少把他视为一个实在的人。她时常将他当成王宫里的固定摆设,就像人们对待大门前的雕像一样,就像迦维拉尔对待她一样。

“盖雷,”她有些尴尬地握住管家的手,“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我们是不是让你太操劳了,没有——”

“国王陛下……”老者哽咽着说,“噢,光明女士,他们带走了国王陛下!那些仆族,那些野蛮人,那些……那些怪物。”

纳瓦妮顿时怀疑,迦维拉尔设法溜出了王宫,而别人都认为他被绑架了。那家伙……她思忖道,想象着他进了城,和那些“稀客”在昏暗的屋里探讨机密的情景。

盖雷的手紧了紧。“光明女士,他们把他杀了。迦维拉尔国王死了。”

“不可能。”纳瓦妮说,“他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物,有碎瑛武士保驾。你肯定弄错了,盖雷。他是……”

他就如飓风般不朽。这自然不是真的,他只是希望人们这么想。我也会永生不死……当他说出那样的话时,人们很难不相信他。

真相终于渐渐浮出水面,如冬雨般凛冽刺骨。纳瓦妮先看到了尸体,迦维拉尔就躺在储藏室的桌上,身上血肉模糊。宫廷仆从都吓坏了,要求得到解释,卫兵只能把他们打发走。

纳瓦妮站在迦维拉尔身边。就算他断了气,身上伤痕累累,胡须沾满血迹,碎瑛甲四分五裂……她也依然觉得这是个骗局。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迦维拉尔·寇林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死去。

她让人带她去看倒塌的阳台,迦维拉尔从上面摔下来就丧命了,据说迦熙娜目睹了全过程。这个通常处变不惊的姑娘正坐在角落里哭泣,禁手握成拳头捂着嘴巴。

直到这时,形如三角形碎光的骇灵才开始出现在纳瓦妮周围。

直到这时,她才相信迦维拉尔·寇林死了。

撒迪亚斯把纳瓦妮拉到一边,带着由衷的悲痛说明了自己在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她麻木地听着,有种与外界脱节的感觉。先前她非常忙碌,没有发现大多数仆族智者已经悄悄离开了王宫,不等他们的手下发动袭击就逃进了黑暗当中。他们的领袖留了下来,掩盖了撤离的事实。

纳瓦妮一阵恍惚,走回储藏室,来到迦维拉尔·寇林那副冰冷残破的躯壳旁。从侍从和医师的表情来看,他们都以为她会感到哀恸,也许还会号啕大哭。屋里自然冒出了成群的痛灵,甚至还有几只罕见的悲灵,状如墙上生出的牙齿。

她确实体会到了类似的情绪。是悲伤吗?不,不完全是。是悔恨吗?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们最后一次真心的对话依然以争吵告终,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以前,她总能告诉自己,他们终究会和好,他们会披荆斩棘,设法回到以前的关系。倘若他们无法相爱,至少也能保持一致。

现在,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发生了。一切都结束了。迦维拉尔死了,她成了寡妇,而……风杀的,她还为此祈求过。这件事直接刺痛了她。她多希望全能之主没有听从她一时愤怒而写下的愚蠢请求。虽然她多多少少开始憎恨迦维拉尔了,但她并不想让他死,对不对?

不。不,结局不该是这样。于是她体会到了另一种情绪:怜悯。

迦维拉尔·寇林倒在桌上的血泊中,他的尸体似乎是对他的宏伟蓝图的最大侮辱。他以为自己能永生不死,对吗?他想要实现自己的雄才大略,却因为计划过于重要,不便与她分享?也罢,不管凡人的志向有多远大,飓风之父和世界之母*都不会放在眼里。

【译注】此处的“飓风之父”(Father of Storms)和“世界之母”(Mother of the World)都是泛指,是自然界的拟人化表达,相当于中文语境里的“老天爷”。

纳瓦妮并不感到哀恸。迦维拉尔死有所值,对她来说却毫无意义,顶多就是她的孩子们永远不必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迦维拉尔,我会提升自己,她心想,合上他的眼睛,看在你以前的分上,我会让这个世界假装下去。我不会抹去你的功绩

就在这时,她愣住了。迦维拉尔穿过的碎瑛甲在腰部有一道裂口,她把手伸进他的口袋,拂过猪皮料子,缓缓抽出他早前展示过的钱袋,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风杀的,他把润石放到哪里去了?

屋里有人咳嗽了一声,她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翻他口袋的举动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她摘下缀在头发上的润石放进钱袋,再折起钱袋塞到他手里。她把额头靠在他残破的胸前,像是在回礼,象征着她的光芒随他而去。

她站了起来,佯装平静,脸上沾着他的鲜血。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都城闹得天翻地覆,她协调着秩序,担心自己会落得一个冷酷无情的名声。然而,她的坚定似乎令人欣慰。

国王已逝,但王国犹存。迦维拉尔的离世颇有他在世时的风格,极富戏剧性,之后却需要纳瓦妮来收拾残局。


笔记

(剧透警告)

1. 三处诅咒语

Storms alight.

alight在此处意为“明亮/光辉/闪耀”(bright with light, lighted/lit, burning/ablaze/aflare/aflame),官方给出的英文解释是“lit up”。

不少人容易使用另一个义项“下来/落下”(come down/descend/fall/settle),理解成“飓风降临”,其实是不对的(台版卷二的主题回文诗就理解错了)。

这个表达在卷一第8章中出现过一次,但目前的两个译版都没有翻译出来,在卷四中会更正。

Storms bright and brash.

首次出现,标记。

The Father of Storms and the Mother of the World ignored the desires of men, no matter how grand.

这句不完全算诅咒语,是偏民间口语的说法。这里的“Father of Storms”和“Mother of the World”和我们所说的“Mother Nature”(大自然)一样,是对自然现象的拟人化用法,虽然本质上指的是飓风之父和培养,但含义已经泛化了,并不是在说特定的神祇。沃林教徒一般不谈及培养,纳瓦妮在这里使用“Mother of the World”,似乎是一种民间信仰的表现。

2. 迦维拉尔的大计

"… Being able to bring them back and forth from Braize doesn't mean anything," one said. "It's too close to be a relevant distance."

"It was impossible only a few short years ago," said a deep, powerful voice. Gavilar. "This is proof. The Connection is not severed, and the box allows for travel. Not yet as far as you'd like, but we must start the journey somewhere."

从这个选段可以看出,令使卡拉克(Kalak)和纳尔(Nale)正在想办法脱离柔刹星系(Rosharan System)的束缚。

“they”可能指的是虚灵(voidspren)。迦维拉尔可能去过庇雷星(Braize),在那里把虚灵捕捉到晶球内,并使用这个所谓的“盒子”把虚灵带回柔刹,却又不会切断它们和母星的联结(Connection)。这个机制对那些身陷囹圄的令使来说非常诱人。

I have discovered the entrance to the realm of gods and legends, and once I join them, my kingdom will never end. I will never end.

从这个选段可以看出,迦维拉尔正在想办法成为令使(即“gods”),从而实现永生(即“I will never end”)。这里的“realm”与界域论无关,而是表示一种状态(成为神和传奇的状态)。

这样的话,荣誉之子(Son of Honor)这个组织的成立就说得通了,其实就是个令使毒唯组织……(组长想自己变成令使,组员拼命让令使回归……可是,迦叔你确定想当令使吗,这不是找虐吗……)

3. 神秘的管家

Navani spotted the house steward—a white-bearded man with too many rings on his fingers—hovering in the stairwell to the palace proper. He was fidgeting with the rings on his left hand.

这位叫盖雷(Gereh)的管家被描述为“手上戴满戒指”,很容易看出是一位藏金术师(技能未知)。他还养了一只红色的灵鸟(aviar)。在插曲5中,他被穆里兹(Mraize)杀害。

“Axindweth says she’s been discovered,” he said. “She’s a very specific and rare kind of specialist—the details need not concern you—but there is apparently another of her kind in the palace. An agent for someone else. They found her and turned the human king against her. She’s decided to pull out.”

从第77章的这个选段可以看出,盖雷还为某未知人物效命,暗中监视寇林家族。1167年,他发现仇恨的爪牙、同为泰瑞司人的亚克辛德维丝(Axindweth)在塔冠城王宫中活动,于是令迦维拉尔和亚克辛德维丝反目,迫使她逃离柔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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