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故事:查家场

    寒露,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也。

    冷锋从西伯利亚-蒙古高原一路南下,翻越了秦岭和大巴山,马不停蹄地朝川东方山丘陵地带奔袭过去。至九月初八,越溪镇已经下了两天的细雨。天气预报显示,雨还会持续十天。萧志武正是这天清晨出走的,他对谁都没有说过这个计划。他的出走突如其来,直到接近晌午时分,泥泞的山道上都只留下有他一人的新鲜脚印。他走后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你看他从小都那么本本分分的,哪个料得到他竟然会悄偷摸的走嘛,唉!”每当说到最后一个“唉”字的时候,他们总会加重语气,并把音调上扬拖得长长的,好像如果没有这个凝重的唉字,就不能表达他们的惊讶和哀叹一样。萧志武走后,除了引发了众人的意外和他养父母的无可奈何之外,小镇宁静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寒露之后,绵绵的细雨让人更加感觉寒冷。连日天色迷朦,从山顶眺望下去,小镇完全隐身在了雨雾之中。

    小镇古称查家场。传说明末蜀中战乱,有一位查姓老太带着小儿避难在此,兼营一间简陋客栈,后来慢慢兴起了集市,便唤做了查家场。几年前,镇上最后一户查氏子孙搬离小镇,去了县城。在我小的时候,老人们还偶尔会称小镇为查家场。每当听到老人们这么称呼它时,一种跨越历史的沧海桑田感便会袭上心头,那些时刻我总感觉脚下的土地无比亲切厚实。

    越溪镇是越溪河的发源地,它位于两条小溪的交汇处。经过以地质年代计数久长的溪水侵蚀,小镇所在的河谷已深陷入地。对小镇居民来讲,说这河谷自盘古开辟时就初有也没什么不妥。河谷两岸山势险峻,夹岸相逼,青鸟互啼。沿溪顺流而下,溪水便注入了涛浪汹涌的岷江,最后汇入暗礁丛生的川江。父辈都说,他们儿时溪水都还很深,他们上小学时常在溪面行走竹筏,钓鱼捉虾。近二三十年,镇上兴办了很多小煤矿,四处穿山打洞,使得小镇地下水系被破坏。现在小溪的各条支流都水源枯竭,它们合流之后也不过两米来宽。讲这些故事时,他们多半会这样结束,“如今啥子都变咯”。

    马儿湾村地处半山腰,到小镇只有几华里。村民聚居的地方被称为萧家大房子,萧志武就住在大房子里。萧家大房子背靠尖山岭。岭上仍留存着一座古寨,名为尖山寨,镇上的人都说寨子是南宋后期抗击蒙古人时修筑的。当蒙古铁骑扫荡川东,拔去南宋朝廷官军及本地义军之后,那里就成了土匪的大本营。此后数百年,尖山寨匪患不断,令官府头疼不已。传说,是清初的一名县令才改变了这个土匪常年惊扰地方的局面。县令博文广识,通晓天文地理,深谙堪舆之术。他到尖山岭视察之后,便断定此地因山水险恶,龙脉乖张,故多出匪盗悖逆之徒。他认定,欲除此患,需克制这只恶脉,破坏原有的风水。县令命人铸造了一根一丈二尺的生铁柱,将它钉入了尖山寨的山脊之上。据说那根铁柱至今犹在,经历了数百年风雨侵蚀,海碗粗细的柱头已经锈迹斑斑,部分露出了地面,不过按照村民们的说法,这似乎丝毫没有损害它的作用。十几年前,我和萧志武还根据大人们的说法去找过这根铁庄,可惜岭上松柏荆棘冷蕨丛生,未果。清末民国年间,镇上匪患再度猖獗,其中以高岭寨和相家寨的土匪最为猖獗。匪首莫赖头纵横本镇和周围数镇十几年。因为莫匪头上谢顶,故人称莫赖头。又因为他脸上有一刀疤,他也得了莫疤子的绰号。那时,尖山寨却成了躲避匪患的好去处。村民和镇上的地主、居民们修缮了各处山门,将尖山寨作为防卫依托,一有这两寨的土匪来袭他们便上山自保。尖山寨各处寨门均立于危崖之上,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在山顶上只需不到二十只土枪便可以把山寨牢牢守住。一时间,尖山寨成了各寨土匪的死对头,其名声远近皆知。

    萧志武是我堂哥的中学同学,我是通过堂哥认识他的,但是关于他的大部分事迹我都只是听人说起,并没有得到他亲口证实。马儿湾村和我家隔河谷相望,我只去过几次。对马儿湾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弥漫山坡、绵延天际的寒芒。深秋时节,寒芒已长到六尺多高,枝叶逐渐枯槁。朔风吹来,寒芒应势匍匐,整个山坡随即如金黄的麦浪起伏跃动,煞是爱人。接着芒絮随风零落,转而飞舞到半空,旋转着飘到远方,伺机等待来年的新生。那些寒芒丛便是萧志武童年玩耍时的好去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萧志武原本算不上是马儿湾人,甚至也不是越溪人。他是抱养过来的,养父母本是他的舅父舅母。当时,舅父舅妈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但一直生不出儿子。萧志武的生身父母也已有了一儿一女,萧志武是老三,他的出生既不符合国家政策,他生身父母也无力抚养。所以,从他刚落地他就被抱养给了舅父舅母。当时,为了躲避计生干部,免得被强制流产,萧志武的母亲从外镇来马儿湾村躲到他舅舅家生下了他。大房子的人都说,萧志武虽然本来是个外姓人,但是天生就和马儿湾有缘分,萧家大房子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

    马儿湾以前不叫马儿湾,它得名如此还不到一百年。村民说村子得名是因为当年过“烂杆兵”的时候,有一只溃败的部队曾在这里休整,并在村子的沟谷里放养过一段时间的军马。那只溃军之所以选在这里休整,我猜大概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又依托有尖山岭古寨的险峻地势,且还寒芒茂盛,可做马食吧。萧志武的大公公(祖父的长兄)就是随这支部队参军入伍的。这位大公公当时也就十几岁,瞒着父母参了军,入伍后才写信回家告诉家人实情。大公公的父母得知他不辞而别的来龙去脉之后没有要他回来,因为他们了解他,大公公犟得像头牛,认准的事绝不回头。在越溪镇,萧志武的大公公是第一个自愿入伍的。那个年月,镇上的人一直对参军打仗充满恐惧,早先参军的人都是被当做壮丁拉走的,而那些人也再没能回来。在偷偷入伍之前,这位大公公去过几次县城,回来之后谈吐和想法就变了个样。他整天对村民们解释外面的世界有多么让人匪夷所思,这让所有的村民包括他父母--也就是萧志武的曾祖父母,都觉得他学坏了。他们说这位大公公的言行举止怪异难懂,一点都不像原来那样老实本分。多年以后,这位大公公当了军官,村里人开始对萧志武的公公(祖父)另眼相待,或嫉妒或羡慕。他们常对萧志武的公公说,“你大哥真给咱们萧家人长脸,这个大房子自从大清康熙爷以来就没出过啥子人物了”。马儿湾的萧家大房子原来叫尹家大房子,萧家人一开始是寄居在尹家门下的,萧家人在马儿湾的历史从那时起算至今也不足两百年。后来萧家的人丁兴旺,胜过了尹家人,稍微富裕一些的尹家人又迁往了外地,于是人们就逐渐称它为萧家大房子而遗忘了尹家人。在此前的一百多年的时光里,尹家人没能在此留下值得称道的人物和事迹。时间常常就是这么残酷,它能抹平你存在的一切痕迹,甚至包括记忆。

    国共内战后,这位大公公辗转去了台湾。解放后,村里人都说马儿湾几百年都没有出过土匪了,现在竟然又出了一个大土匪,还是躲在台湾坚决反对革命的顽固蒋匪。他们在背地里常带着埋怨的口吻叹息,“真的是祖上造了孽,丢死噶人哦。我们大房子哪闷子会出这种五类分子嘛!”于是,他们又对萧志武的公公“另眼相待”了。再后来两岸开放探亲,他们又感叹,“你看看人家好安逸,人家大哥在台湾,少有钱吗(很富裕)”。萧志武的这位大公公是在两岸开放探亲之后离世的,他曾给萧志武的公公写过信,但他没来得及回来相聚。

    萧志武从小就很内向,但是却有一股子犟脾气。养父母有些时候拧不过他,被他气急了,便会骂他,“你狗日的这么倔,就像你那个大公公一样,你也是想二天当土匪吗?龟儿子”。虽然萧志武出生的时候,萧志武的大公公已经是大房子村民眼中的台湾富家翁了,但是大概因为他们从小就这样被大人们教导,他的养父母还是觉得他大公公是土匪。他倔这点养父母说得没错,但是他大公公是土匪这点却不太正确。我推测,经过越溪镇的那只“烂杆兵”大概是一支在四川军阀混战中被打败的部队,所以他大公公参加的算是正规军(虽然是地方杂牌军),至于后来败逃台湾,他的身份和一般的土匪也不能相提并论。萧志武曾告诉我,他要像他大公公那样,做一些大房子的人都没做过的事。我说,那你得游得过你们这个马儿湾沟底下那座关马桥才行。每次我这么说,他都只是胸有成竹地笑笑,并不答话。

    萧志武上初中时有个周六从后山尖山岭上放羊回来,发现少了一只小羊羔。父母便责骂了他几句,他二话没说,操起家里的手电筒就走了。半夜时分,他抱着小羊羔回到家里,然后吃饭睡觉,一直一声未吭。他后来告诉我,他并不是在生养父母的气,而是他觉得他弄丢有小羊,他就必须自己找回来,如果那天他找不到羊,他是不打算回去的。他的养父母却不这样认为,他们对村里人说,“这个娃的脾气还是有点怪”。在萧家大房子的邻居们眼里,萧志武是一个言语不多,但对长辈礼敬有加的孩子。当大人们在大房子中间的场坝上闲聊时,萧志武一般都只是专心地听他们说话,听到有趣处他会随声大笑,听到奇闻故事他会全神贯注,但很少插话。若是在路上和村里人迎面走过,他不会热情攀谈,但一定会笑脸相迎,并称呼一声长辈。初三时,他没有考上高中,他恳求父母让他复读一年。父母告诉他,复读可以,但是必须走读,因为这样可以节省住宿费和伙食费,而这些费用他们负担不起。村里人都说,“这个娃真是下得魔(能吃苦),为了考学天天跑这么多里路,要是考不上……啧啧”。那一年,他大概总共走了两千公里的山路。一年过去,他果真没有考上。他没有像同龄人那样去外省或者成都打工挣钱,而是留在镇上做学徒,或者做零工。他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剩下他一个人照看家里。不知道留在镇上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父母的决定,我只知道后来每年回家在镇上看见他,和他聊天,他都没有了往昔的那种坚定和倔强,他的目光也不在闪烁火焰。有一次,我又和他谈起要游过关马桥的旧话。那时他原本浓密的眉毛已经少了很多,身材也比以前瘦削。听过我的话,他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关马桥横跨在关马沟的出口,关马沟的尽头几乎延伸到了半山腰,那里就是马儿湾。从马儿湾沟底再往山上走,到得半山腰便是萧家大房子。关马沟的得名也和那次“过烂杆兵”有关。但是,关马沟有自己的传说。马儿湾的村民说,在说不清是什么年代的年代,关马沟里草深林密,常有毒蛇猛兽出没。有一只巨蟒一直在沟里修炼,等到快要修炼成恶龙了,它便时不时兴风作浪,引得镇上连年水灾。镇上居民都传言巨蟒修炼成功后,便会离开关马沟去往更加广阔的大江大海寻找栖身之所。但是巨蟒既不会飞,也不能长时间行走旱路,它只走水路,而越溪太浅,所以它必须把越溪变成大河才能离开。小镇的居民相信,在巨蟒修成真龙的那天,整个越溪便会连下九天九夜的倾盆大雨,淹没全镇。在镇东山顶上修行的清风道人告诉了镇民一个化解方法。镇民想让道人直接出手相助,道人说他和巨蟒同为修道的生灵,他无权改变其他的生灵的道业。有消息灵通的人对镇民说,清风道人把化解之法透露给他们已是干犯戒条,他的道业将会折损。于是镇民便按照清风道人的指示,在关马沟的出口修了一座石墩木板桥,以拦住巨蟒的去路。在即将修炼圆满的时候,巨蟒发起了洪水,当它游到了关马沟的出口时,却发现一座石墩桥矗立在沟谷的出口。那时瓢泼大雨已经下了一个时辰了,洪水从桥拱下奔涌向外,已经将小镇淹没了一半了。巨蟒一头扎向桥拱,却不料被突然现身的守桥神拦住去路,守桥神告诉它,他有旨在身,从桥下通过的只能是动物,神灵和人类都是从桥面通过的。巨蟒明白,如果它强行从桥下通过,它便修不成仙道,只能终身为一只蛇蟒。如果它能从桥面通过,那就意味着它得到了上天的认可。关马桥是它命运的关卡。于是,巨蟒用尽全身神力,使整个小镇下了一天一夜的倾盆大雨。但是水终究没有漫过关马桥桥面,巨蟒也没能出沟,它再也没有修成真龙。

    关马桥是小镇北去通往其他镇子的要道,在很多年前这座桥对小镇沟通外界有这不同寻常的意义。现在已经有很多公路从各处通往小镇,关马桥也早已经变为一座石拱桥,但是经过关马桥的公路不过成了从小镇北去的一条普通道路,已不算重要。萧志武的父母曾说他就是根青冈树的木疙瘩,顽固无比。但是一切都变了,他甚至没有以前那么礼貌了,遇人也很少主动打招呼。要不是最近他出人意料的出走,我会坚信他也游不过他的“关马桥”。现在来看,他有游过去的机会了。

    后来,等到萧志武二十好几的时候,他终于出去了。他的三姐和三姐夫带他去广东打工,后来又去了青海、成都等地。但是,他一直没能结婚,父母给他说过几次亲,但都因为他家既没有修新房也没有在镇上买房子而作罢。今年春节,我在镇上的河坝市场碰到了他。他说最近两年都在家里,父母在家养了几十头猪,这两年猪价行情好,他们想多挣点钱给他娶媳妇,而他在家正好照顾这些事。他告诉我说,他家新建了房子,两层小洋房,红砖修砌的墙壁上贴了乳黄色的瓷砖,样式很好看。他家的新房没用混凝土屋顶,而是用青色琉璃瓦盖搭建的,在阳光下还会反光。“再过一年吧,钱肯定就够了”,他说,“但是这镇上待着没什么意思了,前几年在外面跑,虽然没有挣什么钱,但是自在。哎!越溪太小、太闷了。”他问我我们村是不是嫁来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我说她是六十九岁嫁过来的,如今已经过来两年多了。原本她儿子对她很好,但是不在她身边,她老伴儿又过世多年,所以就嫁过来了。我还告诉他,听说那老妇人和我们村的这老头以前说过亲,但是老头那个时候拿不出她父母要求的聘礼,事情就告吹了。他听了后叹了口气,“那么大年纪了,都还……哎呀”。直到他出走那天,我都一直以为他是在说她“水性杨花”,因为在背地里大家都这么说她。现在我才觉得大概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又问北京是不是很大,很漂亮,他说想找个机会去看看。我说是,但是北京也很堵,房价高而且雾霾特别重。他听我说完笑了笑,那个笑容像是怀疑我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一样。

    小镇地处河谷,年平均降水比县境其他场镇高出好几百毫米。九月初八是寒露,持续的雨水让这个清晨尤其寒冷而朦胧,因此,没有人发现他走。即使不打招呼就出门不是萧志武的作风,但他的父母还是以为他只是去镇上玩耍了。一般下雨天萧志武家里都没有太多活要干。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他留的字条。他在字条里说他同学在外面有个活,很近,就在成都,工资也不错,他已经答应同学自己要去了。但是他没说前往的具体地点。养父母气坏了,然而终于还是没有给他打电话。

    寒露之后的第二天,重阳节,是我母亲生日,亲戚和邻居都来了。席上,关于萧志武出走的原因就有了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因为他有个喜欢的女同学也在那里,而且现在离了婚;有的说他其实是因为前不久他和养父母起了巨大的争吵,他受不了养父母对他的钳制,他是为了自由才离开的;还有的说,不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原因,他出去了的好,因为现今镇上就没几个年轻人了。在我看来,把任何复杂问题都简化为庸俗的爱情故事,这样的结果会很糟糕。所以,我相信因为第二种原因的可能性更大。记得萧志武曾对我说过,“我大公公其实不是土匪,尖山岭已经被县太爷治了脉,几百年都没出土匪了。”每次聊天他都会说,“越溪真的好小,不好耍。干不出啥意思的。”

    席间,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说,“越溪本来人杰地灵,镇子处在‘五鹰朝凤’的中心,这些年已经有两只老鹰垮了,所以很多人都出去了,还有啥子……”他突然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感觉到了大家注视他的目光。酒过三巡,他早已经满脸通红了,但是他还没等自己重新坐稳,就又抿了一口酒,接着把一块看上去肥而油腻的回锅肉裹着红椒塞进了嘴里。

    2016.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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