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翰林子墨主人卿
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苏轼、苏辙二人在其父苏洵的引领下,赴成都谒见刚刚到任为官的张方平,在启程前,苏洵曾去信一封,信中尝云:
“侍郎执事:明公之知洵,洵知之,明公知之,他人亦知之……洵之意以为宁在我,而无宁在明公,故用此决其意而发其言,以私告于下执事。明公试一听之。洵有二子轼、辙,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始学声律,既成,以为不足尽力于其间,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年少狂勇,未尝更变,以为天子之爵禄可以攫取。闻京师多贤士大夫,欲往従之游,因以举进士。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今年三月,将与之如京师。"
张方平阅罢此文,甚为激赏。张方平意欲举荐苏洵为成都学官,苏洵意不在此,最终张方平为苏氏父子三人写了呈送给欧阳修、韩琦的推荐信,以望可为三位有识之士助力铺垫。
苏轼早在此之前就曾携其所作之文拜谒过张方平,他在其所作《乐全先生文集叙》中曾言道:“轼年二十,以诸生见公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苏轼并在《张文定公墓志铭》中言及“晚与轼先大夫游,论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皆不谋而合。轼与弟辙,以是皆得出入门下。”
嘉祐元年(公元1056年),刚过弱冠之年的苏轼和胞弟苏辙、父亲苏洵一道奔赴京师汴梁(即今开封),参加进士科举。从此时起,他终于迎来了自己可以一展抱负的机会。
一、贵人之贵:欧阳修的慧眼
《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该词为苏轼于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由黄州赴汝州时,第三次途经扬州平山堂时,目睹恩师欧阳修生前所遗书法手迹,心生缅怀之念而作。末句所抒感慨,溢于言表,唤醒多少世事执念之人。一句“半生弹指声中”,将我们的视线拉伸延展至那个风华正茂的年代——苏轼进士及第的那个年头。
这是苏轼初次远行离乡,心中满是兴奋与紧张。似乎自己早已预见到即将有诸多美好的事情纷至沓来,使得苏氏兄弟一路兴致勃勃,不觉蜀道之险。苏洵怀揣友人张方平和雷简夫二人致欧阳修和韩琦的推荐书信,也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情,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居庙堂之上,一展自己王佐之才。父子三人过阆中,过褒斜,走栈道,穿剑阁,翻秦岭,入关中,千里迢迢,历时两月有余,抵达京都汴梁,寄宿于太平兴国寺浴室院内。此时虽已落脚于目的地,苏氏兄弟尚且无暇览阅京城的繁华景象,因为三个月后,还有一场府试在等待着他们。在吏部考试和皇帝殿试之前,需通过开封府的府试遴选,这是宋朝科举制度的例行流程,二人不敢怠慢。很快府试之期已至,兄弟二人顺利地通过考试,距离龙门更近了一步。稍加放松的兄弟二人跟随父亲开始盘桓出入于京师的一些社交场合,苏氏父子的才情文名在天子脚下小有传扬,并引起了宰相韩琦的注意。
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正月,苏轼、苏辙二人如期参加了礼部考试,考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考官是时任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的欧阳修。当时文坛盛行玩弄古书中的生僻字词,文章读来佶屈聱牙、空洞无物、矫揉造作、生硬晦涩。欧阳修对这种文风积弊深恶痛绝,向来倡导通达平实,意欲借此科举取士之机,一新文坛面貌。因此,录取标准自然倾向明显,即应试所作之文须言之有物、语言流畅、说理透彻;忌古奥难寻、险怪艰涩、空虚浮躁。
少时即被父亲苏洵严加督促的苏轼深得韩柳之精髓,正和此次考试的要求,洋洋洒洒六百余字的子瞻版《刑赏忠厚之至论》跃然纸上,经过重新誊写的试卷很快便出现在阅卷官梅尧臣的眼前,梅尧臣对文中所论及的“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等观点赞叹不已,立即上呈给主考官欧阳修过目,欧阳修读罢深以为然,此文议论有据,鞭辟入里,既有宏观之儒家思想之背书,又有个人见解之独到,颇有文坛新秀之风采。此时有一人映入了欧阳修的脑海,即自己的学生曾巩(此人确实文采斐然,后世将其并入唐宋八大家),为了规避个人主考徇私之嫌,不得已将此文取为第二。尽管有此乌龙,苏轼依旧凭借个人才华在接下来的复试“春秋对义”中夺得魁首。顺利通过礼部考试的苏氏兄弟,拥有了参加殿试、面见龙颜的资格,在神圣庄严的崇政殿,宋仁宗皇帝亲自主持了策问环节,苏轼、苏辙二人双双进士及第。仁宗皇帝喜不自胜,试毕,曾对皇后言: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依循惯例,金榜题名时,新科及第者与主考官员之间便自动生成一种师生情谊的渊源。新晋进士依例会呈递书信或当面拜谒以谢知遇之情。苏轼自然深知此礼,他手书《谢欧阳内翰书》,呈递给自己的及第恩师欧阳修。此书与欧阳修所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的旨奥不谋而合,欧阳修曾在致梅尧臣的书信中提到:“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苏轼此后,先后拜访了欧阳修、韩琦、梅尧臣等文坛前辈,一众前辈对这个后生颇为青睐,对他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欧阳修曾感喟道:“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此言似乎在为苏轼成为后来的文坛领袖助力呐喊。苏轼的文名也借着这些前辈大儒的赞叹传播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