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对爷爷产生记忆的时候,我心头浮现的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背影,洗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肥大的裤子后面,补着两块硕大的深蓝色补丁,爷爷个子不高,他穿着这条补丁裤子走在我前面的时候,我的双眼无法从那两块明显差异的颜色上离开。后来我上初中的时候,同学们开始流行穿所谓乞丐裤,也就是一条裤子上拼接各种颜色的补丁。这种补丁不再是上一代人勤俭节约的表现,而是追求一种另类的时髦。但是父母他们打心眼里接受不了这种时尚,在他们的心里,只有穷的揭不开锅的人才会这么穿,但凡有点条件,绝对不会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出去见人,这是保留着最后的一丝体面和尊严。
爷爷穿着补丁的衣服好几年,那时候他还是生产队里的会计。周围的邻居都说,奶奶太抠了,爷爷好歹是个大队干部,出去穿的却实在是寒酸,这话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她也不为所动。虽然爷爷是乡邻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但是家里无论大小事情他却全都由着奶奶说了算。
爷爷年轻的时候干活,不小心被机器压到了手。以至于他的一只手的大手指是断掉重新接上的,那只手虎口的位置带着一条折痕,这只手成了他的标志,他从没对我们这些孩子说过他如何受伤,也没有因为这只手影响到任何工作,他只是平静的接受这样的自己,仿佛它原来就是那个样子。
听妈妈说,爷爷在这些孩子里最疼爱就是姑姑。姑姑学习好,去师范学校学习时,学校补贴的钱除了自己简单的吃饭,都攒回来给家里买这买那。爷爷每周五早早的等在村口,静静的看向姑姑回家的那个方向,或许有人过来了看见爷爷,问到,接姑娘呢?爷爷就高兴的回答,是。爷爷的话不多。但是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小时候我的玩具就是以算盘为主,爷爷给我拿来的小的算盘,还有长的算盘,每当爷爷的手在上面飞舞,神情和钢琴家弹奏绝世名曲时一样庄重。
98年的时候,奶奶突发脑溢血过世了。爷爷的去留成为了我们这几家的首要话题。独居的爷爷没法和老叔一家相处,搬出来以后首先住在二叔家的一个老房子里,帮着二叔带他的二女儿。后来,二婶和爷爷产生一些矛盾,爷爷最终决定住在我们家。爷爷来的时候,只带着一些衣服和行李,据说奶奶活着的时候有两口大木箱,与爷爷体面的工作相对应的却是多年以来的简朴生活,导致很多人都猜测奶奶或许有一张巨额的存折。爷爷说,没有,办葬礼和治病都花的差不多了。只有一些地,谁养我,就给谁。妈妈说,没钱也得养老人,有地种就挺好了。就这样,爷爷在住进我家后,二婶和老婶怀疑我家帮着爷爷藏财产的怀疑就延续好多年。
爷爷在奶奶去世后,得到了一种从内心到生活全方位的照顾,奶奶年轻时就多病,家里常年都不断药,爷爷常被奶奶呵斥,手里也没钱,日子不是太好过。后来,他不用穿的那么寒酸了,儿女们都孝敬他,衣服多的穿不过来,手里也有零花钱了。
爷爷很坚强。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姑姑告诉我,爷爷喝粥都不消化,他忍了很久,吃了很多药。实在是忍受不了,让姑姑带他去医院。那是最后一次我们俩一起拍了照,那时候他的脸色还很好,还能自己正常生活自理,可是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被怀疑是肝癌。
到了医院以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说,老人做过肠梗阻,不适合做手术,年纪太大,折腾不起。爷爷最后的日子就在病床上度过,从一开始自己扶着去厕所,到只能在床上解决。爸爸兄弟姐妹四个人来回轮换去陪护爷爷,那时候正好我也出了车祸,在医院住院,一股急火爸爸的脸上和手背上长了巨大的两个疮。
等我出院的时候,已经快到春节,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看爷爷。他侧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瘦弱的好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脸色蜡黄,眼睛半睁着,我去了,抱住他。脸别在一边,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感受到他的后背,每一根肋骨,乃至肩胛骨都突出了,他瘦的让我心痛。爷爷开心的看着我,但是他说不出什么话来。每天都要靠杜冷丁来减轻痛苦,他还是难受的紧皱眉头,却不发一声。
我伺候了爷爷几天,给他喂饭,因为长期卧床肺部发炎有痰,我把他扶起来坐着,帮他敲打后背,他说我在这,他很放心。那年春节是我们家最难过的一个春节,整个家里的气氛是死气沉沉的,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做好了爷爷即将要离开的准备,每天看着他痛苦,我们的心也感觉到深深地难过。
过完年初六,我去和爷爷告别,因为我要回到工作单位了。那天爷爷状态特别好,我还逗他笑。当天晚上,爷爷没有吃饭,但是却了两次,凌晨的时候,他吐掉最后一口气,终于去了天堂。
爷爷出殡那天特别的冷,我跟着父亲身后,看他举起火盆摔碎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纷纷在雪地里跪下,对着爷爷的灵柩磕了三个头。冰天雪地,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刮一样。我们守护爷爷到殡仪馆,我们做了最后告别,然后爷爷被送去火化。火化后的爷爷终于脱离了肉身的负累,他成了纯洁无暇白色的骨头,这些小小的骨骼被安置到一个骨灰盒中,这就是最后的最后,我的爷爷,他结束了一生最终的去所。
我想,爷爷这一辈子,或许不像其他的老人,或许有良田百亩万贯家财,或许有家族庇佑儿女前程,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他最无憾的可能是他得到了孩子们的怀念,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到和爷爷一起住院的另外一对老两口,老爷子住院,老奶奶一个人照顾他,老奶奶看见我们时那羡慕的眼神,他问爷爷说,你原来是退休干部吧?爷爷说,我不是,我就是个普通老头。他没有什么可以留给儿女。但是他的朴素的教育,给我们留下了最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