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父亲高大的自行车前,每个饭后的傍晚开始在罗源闲逛。对于那个我而言,这个小城大概是整个世界。
那时候西门外的马路还是交错的石块砌成的,坑坑洼洼的,如平地上的山道似的。自行车轮在其上抖动着,不那么容易把握平衡。现在想来,那么天然的道路,胜过所有的娱乐设施。过山车、云霄飞车惊叫着一时的感官刺激,不久便被遗忘在哪个片段之中,而坂道上摇晃的岁月在回忆中是缓慢而温情的。昏黄的路灯让视线规则地忽明忽暗,我喜欢按着自行车叮铃铃响的铃铛,看着灰黑色的影子由短及长,从清晰变得暗淡,在车轮停止转动前周而复始地循环着。我和父亲进行过影子的对话吗?我们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在说着什么呢?
记忆中更小的时候我曾住在南溪边的一座平房里,楼层间有着嘎吱作响的木梯,院子中种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抬头可以看到一小片屋檐包围着的窄窄的天空。下雨天会被淋到雨的,会有满屋子朽木的味道。出门右拐可以走到南溪的北岸,垂柳下不时坐着几个钓鱼翁,偶有在溪边洗衣服的妇人。那时候南溪的味道很好闻,有风吹过的馨香。可骑着自行车经过时,我已不记得那是在哪儿了,不记得我是否有在这儿等父亲回家,我开始怀疑是否有过这样一座矮房子,怀疑这一段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梦的印象。
有一次父亲说骑远一点儿吧,第一次到了往五里方向走,那时觉得五里桥就是罗源的尽头。父亲在桥上停驻过片刻,那时他给我讲的是什么故事呢。车轮规律地转动着,一圈圈地绕过小城的一个又一个角落。南溪的尽头在哪儿呢?我们一直走下去又会到哪儿呢?我一定这样想过,像科学家思考宇宙之外是什么一样严肃地想过。现在想来,对我而言,那个尽头,大概我长大到再也不能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前便是尽头吧。我不爱坐在自行车后座,小时候脚被夹在车轮的支架里好多次,总是大半夜的被送到住在古街附近的某个老医生那儿。我好想问父亲,他都和小时候的我聊什么呢?那个我会比较健谈吗?
不知哪一年我们搬到了北门的打印店。时常在傍晚有卖鱼丸的大叔经过,听到汤匙敲打着瓷碗的声音总想吃上那么一碗。还有不时路过的小手工艺人商贩,我不愿意买,回到家会自己动手制作一样的玩意儿。
父亲开始在店里的CD机播放着各种各样的古典乐曲。我曾被一首有像雷声一样的交响乐吓到过。曾经那些熟悉的旋律我大多不知道名字,只是现在听到会有很怀旧的味道。我常常忽然想起某段乐曲,哼着问父亲那首曲子的名字和作者。有时他会找到这张CD并播放给我听,但更多的时候他也不记得。现在的我,一首首地把那些交响曲的旋律和名字记好,也许刻在我脑中的旋律已经比父亲多太多了,可我却分不清哪些是儿时在耳边的音乐,哪些是后来喜欢上的乐曲了。
父亲闲暇时会搬条椅子坐在街边的芒果树下弹的吉他,我还记得他每次都弹得有那么些不同的《爱的罗曼史》,随意轻松地从指尖流淌旋律的舒伯特《小夜曲》,最令我难忘而钟爱的《绿袖子》等等。我也喜欢听他拉小提琴。每次看他拉小提琴的神情,我总觉得他的精神世界周围的人很难靠近。他自始至终都应该属于剧团,属于那个充满音乐和同好者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故事,我从没问起过他年轻时的经历,可我感到父亲一直是孤独的。
六岁那年他教我小提琴,我忘了为什么两年后我没有继续练习而改学了钢琴。
那之后漫长的八年,父亲每周都送我去福州学钢琴。同样地,他每周都带我去花鸟市场和旧书市场打发练琴之余的时间。
父亲喜欢收集各种杂志的创刊号,和那时我不太懂的老旧书籍,我只是喜欢翻开古书那老旧的纸页味道,想象着曾经的谁翻阅着某一个章节。那时的我爱买各种儿童读物,一周一本,不知不觉买了一整套哆啦A梦的漫画,还有很多我到现在都非常喜欢的故事书。它们还在我的书架上摆着,我可以挺自豪地说我小时候挑的书就已是很有品位的。
在我们的时间里,散发浓重汽油味的小巴士逐渐换成了带空调的豪华巴士,我还为再也不能开着窗户闻着路边稻草燃烧的馨香而叹息;看过了104国道的某一段坍塌又补救,最终完全翻新的经过,以及高速路从初建到成型的全过程。第一次走高速路我感叹的却是再也看不到三宝农场的风车了。早些时候父亲喜欢带着我在车站外边等客车,我们在铁轨边走着,看着绿皮客车、黑箱货车、或是单个火车头在身边呼啸而过。那时我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我又像看着自行车轮的轨迹一样踩着无车的铁轨想着,铁轨的尽头是哪儿呢?
我依然好想问父亲,他和小学的我都在聊什么呢?那个我爱把幻想说出来吗?
闷热得要融化万物的晴天交替着滂沱倾泻着大雨的阴天,那些年我们在福州走过的路从熟悉变得陌生再到熟悉。小城罗源的变化是缓慢的,一步步都看得到改变的轨迹;而福州的建设可以称得上巨变,有一天我再也认不出我和父亲曾每周都走的路了。我不再去老师家学钢琴,而不再离开罗源的我,有多久没有再问那个有关尽头的问题了呢?
后来我疯狂地看书,上课的白天看小说,深夜不想写作业的晚上也看小说。那时我看了绝大多数的世界名著和中国作家的杂文随笔录。父亲有时候会放一些书在我的桌上,什么也不说。这是他推荐我看书的方式吧。
上初中后,我再也不爱看鲁迅的杂文了。我在父亲的书架上看了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加缪的《局外人》,杜拉斯的《情人》,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从此再也不看中国的文学作品了。我和父亲的交流越来越少,但他不阻止我这么看书。那时我还沉迷天文地理,老爸给我买过天体方面的书,我会认得很多星系,很多国家的版图,想记住每一个我自以为有意义的经纬度。我会对宇宙规律肃然起敬,会沉迷久远年代积累的风蚀地貌。那时的我还在寻找某个时间或空间的尽头吗?我总是太过随意而自由地生活,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不是父亲的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呢?
父亲很早就让我看川端康成的《雪国》,我不懂得这部作品好在哪,为什么这位作者会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大学毕业后的夏天,父亲又一次把新版的《雪国》放在我的书桌上,我重温了他的这本书,以及《千只鹤》《伊豆的舞女》《山音》《古都》等。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雪国》是唯一一本他推荐我看过两次的作品。我有着各种猜想,却没有问父亲为什么。后来我读了日文原版的《雪国》,尽管日文汉字是从我们的国文汉字演变而去,可句子里的哀伤和无可奈何是用中文翻译无法逆转而回的。我想我骨子里的那份樱花般悲哀的偏执和对于虚无之美的怦然心动,早就被父亲和他有意无意让我看过的小说深植在心中了吧。
那一次看《雪国》,我非常忧伤。可我什么也没有和父亲交流。
毕业以后,我选择了离开。想离家越远越好。
还记得父亲送我上大学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到上海的那一天。
长大之后我很少和他单独相处。相反地,母亲的健谈和唠叨要温暖得多。他不爱说话,而我也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那一天,陌生的飞机,陌生的夜空,陌生的城市硬塞给我们很多闲聊的借口。之所以觉得很唐突,因为我觉得少了这些,我们估计还是会沉默不语。
即使在完全生疏的环境,我也属于那类不用手机导航也不太会迷路的类型,作为女孩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可爱。我想这是继承了父亲对方向的直觉。我们走在寻找学校的路上,好像我们早就知道它在哪儿似的。后来一起去香港,也好像早就知道该往哪儿走一样。我总是对身处何处感到无所谓,不慌张也不害怕。我想父亲也是这样的。一点儿也不迷茫,反而正是因为什么也不想要,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深知自己追求的这个地方给不了我们。
那年我大一,父亲送我去学校的第一个晚上,我在陌生的宿舍陌生的被子里哭了。父亲在学校附近的旅馆住着,而我和三个陌生的女孩在那个黑暗空洞的宿舍睡着。像困兽一般无能为力。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想离开父亲。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一本又一本地,漫无目的地看书。那时候我喜欢米兰·昆德拉的写作风格,大一大二一直就只看他的作品吧。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那个久违的男孩。他写了关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疑问,他和我说起了他看《巴黎圣母院》的感受,我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看书的方式不对,少了太多属于自己思考的部分。我被那个他吸引,慢慢地接触他看过的书,对父亲和家中的一切关注甚少。家里的小图书馆被弃之不顾着,像荒废了一座花园。
离家很久后再相见,才注意到父亲发白的头发和无法掩饰岁月的皱纹。我忽然非常忧伤。这些年,我在精神上变得越来越像他,却越来越少和他交流。
这个时代的书店已经很难偶遇心仪的书了,再回到家,我爱在小图书馆式的家里找书,爱在杂乱而随意摆放的的书堆里弹琴。父亲收藏了很多古老的书,他似乎特别偏爱《红楼梦》、《瓦尔登湖》和斯特拉文斯基,家里有非常非常多的版本。还有我一定要听完的一整个书架的古典CD。
有一天我整理旧物时,在抽屉里翻出了吕思清的磁带,我还记得是他演绎的克莱斯勒《爱之悲》让我爱上了小提琴。父亲不再教我小提琴了,而我现在偶尔会拿着他的小提琴自己默默地拉着脑海中片段的旋律。锯木头的声音持续了两个月,而后的某一天父亲我说还拉得有点像样了的时候我特别开心。
我忽然想起有多少的曾经,我没有问父亲的为什么,我很想问他,很想多了解他的想法,他的兴趣,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只是一直用我的眼睛和我的心灵默默地注视着他。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吕德安《父亲和我》
今天因为看到吕德安的这首诗,让我想起了很多。
我的父亲是个害羞的男人,在人前常沉默寡言。我只有与他聊起音乐和文学才少些拘谨而多份健谈。我们现在的话还是不多。不过父亲偶尔会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而不是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他从不与我联系,母亲与我交谈时也不太接过电话。离开家后,我常想念父亲的沉默和他沧桑的身影。
今年终于到了父亲该退休的日子了。尽管我觉得他注定要生活在音乐和书籍的孤独中,和他的花鸟鱼虫一起过着仿若隔世的精神生活。这一点上我似乎越来越多继承了他。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是就像我最终理解父亲一样,我相信我一定会遇到一个能理解我的男孩。
忽然我想起了规律滚动的自行车轮,想起了有节奏地驶过钢轨的火车,想起曾经以为很重要的经纬度,想起了关于那些轨迹尽头的问题。现在的我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可是我知道,即使最后到达的尽头是虚无而没有意义,父亲也在一直陪着我,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