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时，我吓得差点将身体对折过去。

我站在门后面歪着脑袋，破开的喉咙不时发出一阵怪声，像破塑料袋在风中拉扯延伸的声音。

我闻到一股腐肉糜烂的味道。应该是我的鼻子、心脏、大脑，或许其他什么东西在腐烂了。

我低下头，一颗粘着肉糜的牙齿落到脚下，在我准备弯腰捡起时，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我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动。

片刻寂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唤声：“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来避难的。”

我赶紧蜷缩在门板后面，生怕门外的人通过缝隙看到我。

我并不想造成恐慌，或是营造一种惊世骇俗的效果。但是请相信我，这个世界完蛋了。

半年前的一个午后，我从武汉开车去河南，在经过一片两边都是高树的野路时，不小心撞上一只黄色的土狗。

我下车去看情况，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树后蹦出来，在我猝不及防时，咬住了我的手指。

那个黑影青面獠牙，眼睛里只有眼白。

在我还没有因为过度惊吓而晕厥时，一声尖锐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我抬起迷糊的脑袋，看到一阵黄黑色的烟雾从旷野上升起来，大火开始在平原上蔓延。

一架直升机从城市里飞起，在到达城市边缘时像烟火一样迸射开来。

天空变得很低，整个世界一下子黯淡得伸手不见五指······

世界末日到来的这一天，我变成一只丧尸回到了武汉。

一周后，武汉各路交通被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

第一个月还有人在空中向下投放物资，但很快传来其他城市也沦陷的消息。物资彻底断了。

第三个月时，活着的人开始自相残杀。

第四个月时，他们将矛头对准了丧尸。

倘使你不吃树皮，那么鸡鸭鱼甚至是人变成的丧尸都是很好的选择。

《丧尸食用指南》——一本广东人编纂的书在全世界遭到疯抢。

上面写道：假如你想在不染上病毒的情况下吃一只丧尸，只需要将其内脏剔除干净就行。

温馨提示：加一点香菜，会让丧尸肉有涮羊肉的味道。

从那以后，我便过上了逃亡的生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门外的声音明显透着不耐烦：

“里面的，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们现在要进去了！”

我慌了，开始手足无措。

自从身体腐败后，我就失去了往日的灵活，想要行动，脑袋的指令到达手脚大概需要半分钟。

所以，我还没走两步，“嘭”一声闷响，门便被人从外面破开。

我被门板砸中，直接摔在了对面的墙上。

我想求他们不要吃我，但是张嘴只能发出“嗷呜”的叫声。

一阵冷光刺向我的眼睛，我抬起头，迎上了一柄乌黑发亮的手枪。

“诶，运气不错，是一只丧尸！”说话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岁不到，声音却沙哑得像风摩挲一口破锅。

他叼着一支烟，胡子拉碴，眼睑上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像个瘾君子。

“哥，不是说好了，不准再随便杀生。”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从男人身后走出来一个女人，二十岁左右，长头发，眼睛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当她看向我时，我便不自觉低下了头。

“好好好。”男人歪着头看了我一眼，接着收起枪，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丧尸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竟然不吃。

“自己不吃就算了，还不让哥吃。”

“徐家俊！”女孩子的声音明显带了怒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下一秒一双洁白的手出现在我眼睛下面。

女孩子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手帕，道：“你好，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这个给你，你的嘴在流血，擦一擦吧。”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旁边被她唤做徐家俊的男人。

徐家俊见我看他，不屑地“嘁”了一声，拿着枪向旁边走去，将刚才落在地上的门归回原位。

我顿了顿，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女孩手中的手帕。

“我叫徐玉，你呢？”女孩靠在我旁边，开始用一双毛了边的球鞋踢地上的砂石。

我“嗷呜”两下，这才想到自己的声带已经腐烂。

她见我的反应，哈哈笑了两声，说：“那我叫你‘嗷呜’吧。”

狗似的名字。我当然反对，但喉咙里还是只能发出嗷呜声。

她笑了笑，正准备说话，对面传来徐家俊的声音：“小玉，躲起来，它来了。”

听到徐家俊的话，徐玉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她站起身，向着窗前快步走过去。

那边，徐家俊正靠在窗子旁，小心翼翼地向外面打探。

谁来了？我被他们的反应弄得也有些慌张。

人类已经不惧怕丧尸，现在唯一能让他们紧张的，是那些为了抢资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其他人类。

我惧怕人类，自从《丧尸食用指南》出版后，不是所有人都像徐玉这样善良。

我四处张望，看到自己平时用来躲避人类的衣柜，赶紧冲着徐玉“嗷呜”两声。

她闻声回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赶紧伸手指了指旁边的衣柜。她停顿一秒，接着笑了。

“哥，嗷呜似乎会思考耶！”徐玉冲着徐家俊激动道。

你他妈不是废话吗，要是不会思考，我不早把你咬死了。

我张着嘴冲她大叫，出嘴的声音却只是一堆没有节奏的嗷呜。

徐家俊听到我的怪叫，再次不屑地“嘁”了一声，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

他道：“得了吧，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最好小心点。”

话音未落，“嘭”一声巨响，刚才被徐家俊复原的门再次被撞开。

门板摔在地上扬起浓重的灰尘，一股比我身体腐烂还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灰尘消失后，门口出现了一个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生物。

一只腿和一个红色脑袋的组合，一只眼睛，眼睛两边各伸出一根红色的触须。

触须上一张利嘴，正不断往外流着绿色的粘液。

“小玉，快跑！”我听到徐家俊高声叫唤道。接着是“哒哒哒”子弹从枪杆里打出来的声音。

与此同时，“咻咻”两声破风声，怪物张着嘴的两根触须突然伸长，利剑似的冲着徐家俊和徐玉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嘴即将靠近他们时，徐家俊将徐玉向着旁边一推，自己翻身一滚，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但怪物没有给他们休息的时间，破风声再次响起。

那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调转方向直接咬向了不知所措的徐玉。

下一秒，“噗嗤”一声。血肉被洞开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我低头看着一脸惊慌失措的徐玉，想冲她笑笑来安慰她。

可是一张嘴，一颗粘着腐肉的牙齿落在了她洁白无暇的脸上。

一瞬间，尴尬让我无所适从。

幸好此时，贯穿我胸膛的那个触手“咻咻”两声收了回去。

力道带着我往后退了几步，让我不至于僵在原地。

“啊啊啊！”

身后突然传来三声尖叫，我迅速回过头，便看到那怪物的身体像是碰到强酸似的，竟然开始融化了。

不到两秒钟，它便化成一滩红绿相间的液体，摊在地板上。

“刚才，谢谢你。”在我不明所以时，身旁传来徐家俊的声音。

我回过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脸上依旧写满不屑，但至少愿意正眼看我了。

刚才我也是出于条件反射才帮徐玉挡下了那一击。

可是，那怪物最后为什么会融化，我全然不知。

像是看出我的疑惑，徐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刚才那怪物叫饕餮。

“一个月前，北方的一个山谷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紧接着他们就源源不断地从洞底爬出来。

“饕餮以人为食，却惧怕丧尸。丧尸身上的病毒可以在一瞬间就将他们杀死。”

我看着徐玉。她一边擦着脸一边向我走过来。用一对大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我，她道：

“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恐怕······”

“小玉！”话未出口，却被旁边的徐家俊打断，“不准你瞎讲！”

“迷信！”徐玉不屑地说了一声，接着冲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一瞬间，我感觉胸腔震动了一下。

当然，应该是错觉，因为我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了。

“哒哒哒”连着几声枪响，我跟几个丧尸像丧家犬似的在地上逃窜。

可是我们的行动毕竟缓慢，有些丧尸已经被射成马蜂窝倒在地上。

我的身上也有好几个地方中枪，那些人却越逼越紧。

我相信，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被爆头葬身此地。

我有些认命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那些追过来的人。

“哈哈哈。”带头的是个胖子，他冲我笑着。

“看，这个丧尸似乎还会思考，我们是杀了他还是把他当宠物养着呢！”

“你疯了，养丧尸！杀了吧，杀了爆炒。我最近刚学来的湘菜做法，给你们露一手！”旁边一个瘦高个道。

“哎呀，不错。”胖子作垂涎欲滴状，接着举起枪对准了我。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闭上眼睛，等待着审判似的最后一枪时，“哒”一声轻响平地而起。

紧接着，“哒哒哒哒哒”无数声音从旁边的高楼、巷子，以及高墙下面传来。

眨眼之间，胖子和瘦子一群人便被另一群人和丧尸团团围住。

带头的正是徐氏兄妹。

在徐家俊和一群人捆绑胖子那群人时，徐玉快步走到我面前，担心地冲我问道：“你没事吧？”

我赶紧冲她摇了摇头，还转了转身体。像个穿上新衣急于在别人面前展现的笨拙小孩。

她笑了笑，说：“这次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不会一次俘获如此多的物资。”

我“嗷呜”两声，表示不客气。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那天，我被徐氏兄妹救下后，便答应跟着他们一起闯荡天下。

毕竟跟着他们，不用担心随时会被人吃掉。

而且，徐玉“不食丧尸”的主张已经在人类和丧尸之间起到不小冲击。

而我们这些丧尸和人类就是因此走到一起的。

我们帮他们阻止那些随时会冒出来的饕餮，他们保护我们不被人类所食。两全其美。

如此，已经过去一整年的时间。

晚上，大家为了庆祝抢到一批物资，开篝火晚会庆祝。

丧尸和人类在一起载歌载舞，其乐融融。

徐玉也带着我跳了一段舞，其间她一直在跟我说话。

我一直闭着嘴，生怕自己哪一颗不听话的牙齿喷到她的脸上。

我望着她，总是忍不住感叹：老天，为什么会有如此洁白的脸蛋！

气氛正高涨时，一群人冲了进来，带头的是个穿军装的男人。剑眉星目，一脸严肃。

所有人和丧尸都停下时，男人直接冲我走了过来。

徐玉立刻挡在我面前，男人身后的其他人准备上前，徐家俊赶紧站在了徐玉旁边。

徐家俊一直不喜欢徐玉靠我太近，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妹妹有任何危险。

他盯着那个男人，一时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男人见状，面色依旧云淡风轻。他冲着身后的人摆了摆手，那些人迅速退下。我们这边的丧尸和人也纷纷松弛下来。

真是个厉害的男人，举手投足就能影响整个场景的气氛。

我正感叹，男人走到我面前，道：“我听说了你的事迹。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要干嘛！”徐玉冲着男人道。

男人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将目光放到我身上：“洞口越来越大，饕餮已经到了我们无法阻止的地步。

“你是唯一一个懂得思考的······丧尸。

“如果可以，我们希望跟你联合，一起将饕餮赶回地下。”

“不行，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徐玉对男人充满警惕。

男人盯着她，突然笑了，接着看向我说道：

“明天清晨，我们会派飞机到这栋楼的楼顶来接你。希望你能懂其中利弊。”

他再次看了一眼徐玉，又看了看我，然后带着那群人离开了。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徐玉冲我叫到：“嗷呜，我不准你去，听见没有！”

我看了看她，原本准备冲她笑笑。但是想了想，还是作罢。

也许是在一起相处的最后时间了，那么丑的笑容还是不要露出来为妙。

怎么可能不去，对方最后的眼神很明显，要是我不去，倒霉的就是徐玉。

谁叫我作为丧尸还不安分，懂得思考，懂得爱恨情仇。

第二天天未亮，我便上到了顶楼。

丧尸们不需要睡觉，他们本来思维就简单，而我又懂得丧尸语言，轻而易举就能说服他们。

这些天，他们已经视我为领导。此时我要走，自然所有丧尸都围了上来。

去北方打饕餮，当然也少不了他们。

飞机很快起飞，我听到徐玉叫我的声音。一声声，伴随着飞机的轰鸣渐行渐远。

按照那个男人的计划，丧尸身上的病毒对饕餮有着致命的作用。

我们只要保证脑袋不被那些怪物的触手贯穿，用尸海战术就能将他们悉数消灭。

人类会在外围支持我们，不让饕餮逃出包围圈。

在五公里外，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会利用最先进的技术建立起高墙。

他们要将洞口永远围在高墙之内，以绝后患。

我们战胜后，直接从他们留下的侧门离开。

计划很快展开。我几乎唤来了全世界的丧尸。

大家一起嗷呜着，有一种亚瑟王带着众臣抗争的味道。

丧尸们在我的带领下一路向北狂奔而起。

一批倒下了，另外一批站起来。苍灰色的天空下，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腐肉在烟尘中飞舞着。

不知道是谁奏响了《Viva La Vida》，高涨的士气让每一个丧尸都变成了古时的君王。

大家披荆斩棘，为了自己为人时的梦想，也为了人类的未来。

在冲天的叫吼声中，红色的肉球像气球般一个个爆炸，丧尸的尸体堆得比山还高。

那个巨大的洞慢慢被丧尸的尸体堆满，病毒在流淌的血液里蔓延开来。

饕餮像碰到巴氏消毒液的大肠杆菌，在急速减少。

与此同时，灰色的高墙如雨后春笋般从四面八方屹立而起，渐渐将大洞围在了中间。

我听到一声欢呼，接着在血与肉的废墟中抬起头，看到高墙之上站着一个女人。

苍灰色的天空下，女人白得像个天使。

徐玉冲我叫着，让我赶紧回去。战争在那一瞬间终于结束了。

我冲她笑了笑，一颗粘着肉糜的牙齿落到了我的脚下。

操他妈，我的最后一颗牙齿也掉了。

留下的丧尸不多，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向着之前说好的侧门走过去。

而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只有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楼上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大喊，是徐家俊。

他冲我叫道：

“哈哈哈，你们这些低等的丧尸，哪来的勇气跟人类一起生活。你们就待在这个烂肉洞里吧！”

说着，他便带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徐玉离开了。

我抬头看着苍灰色的天空，突然迷失了方向。